一次次想起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泛着泪光的情景,忘不了那挥之不去的忧虑与痛心。惟有爱之深,才会忧之切。
小的时候被外婆牵着手走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我好奇地四处张望,一排排低矮的小屋后面是一带绵延的山,像一个个绿色的大馒头互相挨着挤着接收阳光的沐浴。再往前走着,我停下了脚步,外婆也停了下来,远处的山忽的变异样了,每一座山的绿衣囊都被撕掉了很大的一块,有的几乎衣不蔽体了,仅剩下突兀的黄色的山体茫然地对着我们。我抬头望望外婆,他眯着眼看着那些山,捏紧了我的手,一步步向山峦靠近。
山脚边是正在建设的桥上铁轨,采石工人披着破旧的工作服,推走一摞摞刚被砍下来码在山脚下的树木,叶子依旧绿油油的直立在枝干上,像一群临敌的战士向人们袒露他们誓死捍卫的决心。这是一个让村里人为之兴奋的工程,这里的人们日夜盼望着这条通往幸福的道路可以给他们带来更富足的生活。可是,外婆只是紧紧的抓住我的手,浑浊的双眼映着未建成的桥面巨大的豁口,仿佛一张怪兽的大嘴吞噬着眼前的一切,而它贪婪地盯着的猎物正是身旁那一伤痕累累的大山。一种莫名的担忧与惋惜将这幅景浸透,给这被致富的光芒笼罩的“杰作”蒙上了一层悲剧性的意味。我疑惑了,外婆为何而忧呢?
当相同的眼睛再次出现在书本上时,那种不谋而合的忧虑透过纸张一下子揪住了脑中一直徘徊的记忆。那双眼睛的背后是光秃秃的山峦,山脚下低矮的房子已被泥沙掩埋,仅露出残败的砖墙。眼泪像极了沟壑间纵横交错的泥水,把一片灰黄切割的支离破碎。插图旁边“泥石流灾害”五个字仿佛古钟发出的令人绝望的哀响,在泥沙间久久回荡。我猛然醒悟,外婆的眼睛,恰恰是在忧虑这场始于贪婪,终于悔恨的报复。
这是一场忍耐已久的,逼不得已的教训。没有人会不承认我们是大自然的宠儿。蔚蓝的天空敞开胸怀,任我们放开一切烦恼和忧郁;璀璨迷离的星空小心的珍藏着每一个人双手合十、虔诚许出的梦想;每一棵树木都一圈一圈的记录着我们早已忘却的往事。她让我们的心灵在溪水的缓缓浸润下褪去世俗的污浊,任我们在鸟鸣声中尽情舞蹈,在时光流转间绽放烟火般的美丽。可是谁会想到,天空也会被团团乌云笼罩,如怒吼的雄狮向大地疯狂咆哮它的怒气;又有谁会想到,倾盆的大雨会让温顺的流水生出罪恶的爪子,成为用泥沙掩埋一切的杀手?
我清楚的记得飞扬的尘土中外婆颤颤巍巍走近大山的背影,如同一片枯叶在大风中摇摆着坚守她对树木的依恋。我清楚的看到外婆小心的捧起一锞已被蹂躏的奄奄一息的小草,静静的凝视着,周围的空气在这无声中渐渐凝固成极薄极薄的玻璃,仿佛吹一口气就会碎成无数的碎片散落在地。不时有细小的沙石从头顶上方跌跌撞撞的滚下来,有的散在外婆的白发里,有的撞在瘦小的肩膀上,又无声的滑落,但外婆仍默默的伫立着,如同一尊石像一般。泪水在深陷的眼窝里积成厚重的雾,竭力的颤抖着不被悲伤冲走。外婆是自然的孩子,她可以为花儿的绽放而像孩子一样的欢呼雀跃;没读过书的她可以准确的叫出一大堆陌生的花草的名字;可以在槐树撑起的绿荫下把她和那些花草的故事讲的绘声绘色;她很少去到城里,城里充斥着嘈杂的夜晚总让她辗转难眠。
在外婆的眼里,一定有一片美丽的净土,在那里有她向往的茂密的树林,有令她陶醉婉转的鸟鸣,有她最最钟情的娇艳的花朵。外婆是从那里坠落到凡间的天使,她倾尽一生在祈祷着人们会一起用爱铸造人间的精神居所,她用无数的眼泪在为美丽的淡褪哭泣。
忘不了那双被忧虑与悲伤浸透的眼睛,忘不了那浓雾般散不去的泪水。忧之切,只因爱之深,只因孤身一人而无能为力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