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常做梦的,最近却总做着一个梦。梦中是一个年少的我在一片开着大片美丽蝴蝶花的田野里奔跑,我的身后跟着一个少女,她追逐着我。然后我们都累了,她为我采下最美丽的蝴蝶花,为我编织花环,我为她歌唱、起舞。当我感到快乐的时候,却置身于一片黑暗。
我在黑暗中惊醒,没有恐惧与起伏,却是异常的平静。我起身给自己倒杯水,温润我干渴的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只是这样的梦境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有着深深的相似,她曾经抱着我走过一片开着油菜花的农田。
她的形象已在我的记忆中变的模糊,我只记得她有着一头很漂亮的头发,乌黑的发亮。还有就是她的瘦弱,单薄的身体却没有弱不禁风的软弱,纤细的双手却有着粗硬的老茧,每次她抚摩我的脸时,我总会感到轻微的疼痛。也许印象最深的便是她最爱的蝴蝶花,那是一种在我的家乡生长的野花,有着像蝴蝶一样美丽的花瓣,有着像蝴蝶一样轻盈的姿态,是一种惹人怜爱的花。她常说,蝴蝶有着蝴蝶的自由,它却有着它的束缚。
我想,她说的正是她自己,像极了蝴蝶花。
她生活在一个大家庭,她的父亲是个有着传统思想的男人,她是家中的长女,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很穷,终日为生活忙碌。她的母亲也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农村妇女,一心想要为自己的丈夫生下一个儿子,结果头四个都是女儿,而家境却越发穷困,于是不到十岁她就不再读书了。在她的家乡,那样的小乡村里,“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深入人心的道德观,所以即使她不读书也不意味着什么,将来有一天她嫁人了,她的丈夫不会因为她多识几个字而觉得荣耀。因此,她读不读书对她的家人来说不重要,对她也不重要。
她不再读书,于是家里由她挑起担子。在她的父母都出外工作的时候,做好家里的所有家务,带好弟弟妹妹们,不让她的父母担忧成了她童年最重要的事。在她的弟弟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她才十岁,瘦弱的她还抱不动这个白胖小子,就用一个旧了的箩筐垫上一条小被单,把她的弟弟装进去,背在她细瘦的肩上,然后唱着童谣,哄她的弟弟入睡。而她那比弟弟大一岁的妹妹也在她吟吟的歌声中沉沉地睡去。弟弟和母亲睡,妹妹和她睡。
她有一个四伯,十几年前在她的家乡,他算是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四伯常常接济他们家,所以对四伯她是有着的感恩心的。四伯有两个女儿,都在上海出生,只是大女儿常常跟父亲在家乡生活,而四伯是个生意人,有时会忙到没时间照看她,所以时常拜托她照看。她是没有拒绝过的,而且她很喜欢这个小堂妹,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小小的像个娃娃,和她的妹妹们一点都不一样,她觉得她有着她母亲那种上海人的味道,和她的农村气是不一样的。
她喜欢抱着她,因为觉得她好轻。她常常抱着她去田野里呼吸早晨清新的空气,去山坡看傍晚西落的夕阳。她会抱着她穿过开着黄色油菜花的农田,走过架在盛开着许多凤眼莲的池塘上的小桥,去到村子的另一端的市集买菜,然后饶过新翻的刚刚和上牛屎的菜地,跃过浅浅的有着无数支流的清澈的小溪,回到村子这一端的家里。偶尔她闲下来的时候,她也会带她去盛开着美丽蝴蝶花的山地,那是她最喜欢的花,是一种没有名字的野花,因为有着蝴蝶般斑斓的色彩和轻盈的姿态,所以她叫它蝴蝶花。这是她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发现的,那时她去读书都要穿过大半个村子,最后一次放学回家时,她没有直接回家,却来到了这里,看到了这些美丽的蝴蝶花。很多年后她告诉我,在她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就被它们吸引,当她感觉到它们像蝴蝶一样想要振翅高飞时,她哭了。只是她很少带自己的妹妹来,却喜欢带小堂妹来,然后看着她在山地里奔跑,每次她都会对她说:“姐姐,我好象在飞一样呢!”有时她也这样觉得,因为当她张开双臂跑向山地时,也像一只展翅的蝴蝶,渐行渐远。她常常看到恍惚,然后又奋力地追逐她,而她又琅琅地笑着跑向另一端,她就与她做着追逐的游戏。
后来,小堂妹去了上海,去读书了。她时常惦念着她,她常常想她是不是又长高了,是不是变漂亮了,有时想着想着连她自己都会笑起来。她想她的小堂妹也许会成为一只凤凰,在她们家族里,还没有一个大学生,更没有一个女孩子上大学,也许她的小堂妹会成为考上大学的金凤凰,成为家族的骄傲。她只是这样想着却觉得心口隐隐做痛。
小堂妹去了上海一年后她就开始做一些零工,贴补家用,她的二妹和三妹都只上到小学就不再读书了,因为她的母亲又为她的父亲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而她的大弟过两年也要上学了,她的父亲说无论怎样大弟是一定要上学的,所以为了省下大弟的学费,她的两个妹妹也辍学了。又过了一年,她的两个妹妹也出来工作了,这一年她算是找到了一分比较稳定的工作,在一个桔园里帮着做些杂活,虽然很累,却也是有了固定的收入。加上她的两个妹妹的收入和父亲的,一家人也可以维持着生活。而这一年以后,她就很少再去看那些蝴蝶花了,她工作的地方离她的家很近,再也不需要穿过大半个村子了。很多的时候,她感到疲倦,到家的时候常常累得只想倒头大睡,所以她没有时间去想那些蝴蝶花。就连她的小堂妹她也很少再去想她了,而每次想到她,也就想到了那些蝴蝶花,当她想起的时候她又会恍惚好久,沉浸在她的回忆中,有时也会哭,只是很少很少了,越来越少……
又过了两年,四伯买了一块地皮,分了四分之一给他们家。后来,那里造了很多工厂,她就辞去了桔园的工作,在她家附近的工厂里找了一分工作,工资要比桔园的多,她的两个妹妹也在附近找了差不多的工作,一家人的经济更宽裕了,所以她的四妹就没有辍学,这是她这两年来最快乐的事。而她的小堂妹也回了一次家乡,她很高兴,非常的想见见那个曾让她捧在手心里疼的小姑娘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见到她时,她觉得她变漂亮了,也长高了,有了和她不一样的气息。她甜甜地叫着自己姐姐,却是不大和她亲近了,有了一种生疏。第二天早上,她在厨房里忙了好一会,做了很多吃的,都是小堂妹最爱吃的,有糯米饼、粿条汤、鸡蛋饼……她很久没有做过这么多东西了,就是为了自己的弟弟妹妹都没做过这么多,她很开心地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突然,她对她说:“姐,我想去看那些蝴蝶花。”有一瞬间,她觉得心里酸酸的,可是她还是带她去了。
有多久没去了?连她自己都忘了,所以这满山的改变她都觉得陌生了。蝴蝶花盛开着,美丽而妖娆,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刺眼,她看着她张开双臂就像小时候那样奔向那片花海。只是她已不再是她怀抱中的那个小堂妹了,她也不会对她说:“姐姐,我好像在飞一样呢!”她只是看她跑到了山头,可为什么却觉得她已跑到了遥不可及的天边呢?
“姐姐,花好象少了很多呢?原来不是有一大片的吗?”
“噢,是啊,我也好久没来了呢!是少了很多。”她看着这些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是难过还是悲伤,或者都不是。
许久,她就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小堂妹奔来跑去,有点羡慕她的无忧,有点嫉妒她的幸福。
后来小堂妹回上海了,听说她考上了高中,这下她真的该成为凤凰了吧!在她工作的时候或是闲暇的时候,她时常都会这样想,有时会想到落泪。
又过了几年,她的小弟也上学了,而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在她的家乡这样的小乡村里,她这样的年纪是早该要找婆家了,如今也是该操办的时候了。
她,是我的堂姐,从小将我捧在手心里疼的姐姐。当我听到她将要嫁人的消息的时候,我的心被硬生生地拧了一下,很疼很疼。
她的丈夫不一定爱她,她也不一定爱他,只要他的家境够好,能够下多一些聘礼就行了,这样他的父亲就不会因为她的出嫁少了一分收入而再为家里的开销担忧了。而她接下来的人生则是相夫教子,不需要有自我。我不知道面对这样的人生她是否感到过幸福,但我知道她不会违逆这样的命运。
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那满山的蝴蝶花都幻化作了真正的蝴蝶,向着天空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