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见闻
朋友家装修房子,在成都买了些材料。让我帮忙运回老家,我欣然答应了。不是运费有多丰厚,只是离家半年了,也没时间回去,想借机回去看看罢了。爷爷孤身一人,守着老家的房屋,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只是爷爷习惯了家乡悠闲,每次接他到城里,住不了几天他就会吵着要回去,谁也留他不住,只得任由着他。一大早驱车前往朋友租住的房子,见他早已在门口守候,停下车来香烟便没有间隙地发来。两只耳朵已经夹不下了,嘴巴也没停息过。他们一边装货,一边打听我的近况,见我总是叹着气,他们也没多问。倒是朋友他老婆似乎特别关心我的婚姻,说一定帮我物色个可以成家的女孩,我想也没想直接就应了她。她便开始盘算着要吃我的猪头肉。说笑声中,满满一车货物都整齐地排列在了车子的货箱中。载着沉重的货物,车子驶进了回家的高速路。在入口处,见到了我梦寐以求的豪车,一辆黄色的兰博基尼,转眼间消失在视野中。我们只得揉揉看得疲劳的眼球,开始谈论这些有钱人的车。说话间,车子开始上坡,引擎的巨大轰鸣,让大家都沉默了,朋友们闭目养起神来。车里只剩我还睁大眼睛,直视着前方。左边道上的车陆续地超过了我,奔向他们的目的地,我没他们跑得那么块,可我一样能到我的目的地,只是多花些时间而已。不知道他们把余下的时间拿来干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慢悠悠地在路上走着,却也能看清他们不曾看清的风景。到底是他们慌忙中失去了,还是我意外地得到了,谁也说不清楚,也没有谁像我这样在乎这些琐碎的风景。本来只需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却走了两个半小时。车子驶出高速,朋友们便陆续醒来,或者说是陆续睁开眼睛,因为他们根本睡不着,我车子的吼声不允许有人在车里睡着。我坐别人的车,一定会一直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生怕漏掉一丝美丽的景色,一朵漂亮的鲜花,一个陌生的面孔。路旁的一切都会吸引我的目光,他们的作为让我感到可惜。我安慰自己:幸亏他们不是我,如果是的话我岂不是错过了那么多美景。下完了货物,拿了朋友的报酬,忙着跟他们道了别。开着车轻快地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两旁过往的行人陆续消失在后视镜里。回家急切的心情连我的小车也明白了似的,上起坡来也格外用力,不多时间它便把我送到了家。把车停在路边,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我低着头,看着路边的小草,裤腿荡起的微风让小草们连连点着头,像是学着人一样也在向我打招呼。我也摆摆手,应着他们。
家里锁着门,爷爷肯定出去了。院子里长满了低矮的野草,只露出一条被踩踏出的小路,几只小鸡在滴着露水的草丛里啄着虫子,门口堆放着整齐的柴火……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安祥。不忍心打扰啄食的小鸡,也不愿裤腿弄掉草丛上欲滴的露水,我悄悄转身,去找爷爷。出门时遇到邻居阿三,正从外面背着猪草回家。听说他母亲得了重病,他才从城里回来,料理家里的农事。被压得弯着腰,他还是从裤兜里摸出了香烟,一边递给我一边说到:“你老板舍得回家看看”。我知道他取笑于我,便问他为何不带老婆回来,让我羡慕羡慕。我接过他廉价的香烟,为他点上,又为自己点上。他愧疚地点点头,没有说话了,只是笑,无奈的笑。他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单身汉,三十多的人了,也没娶到媳妇。在农村来说,就算大龄青年了,如果再娶不到媳妇,只怕要单身一世了。其实他也是有手艺的人,前些年在村里给猪儿看病,做兽医。后来当兽医的资格提高了,他没被提拔,丢了饭碗,这才出门打工。因为人太老实,也没混出个模样。前些年有媒婆给他介绍过对象,可他母亲说那女子傻呼呼的,没有答应,现在可好,怕是过了那个村,就再没那个店了。瞎聊了几句,我说我要去找爷爷,便告别了他,他讲看见爷爷早上出门去赶集了,我这才开车往集市上赶。爷爷果真在,手里端着旱烟,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人家打麻将。麻将在四川可谓家喻户晓,不管在农村还是城市,随便都能见到几桌打麻将的人。人群里多数是中年人,没有工作,沉迷赌博,真正的玩物丧志,很是让我反感。我上前喊了声爷爷,不知道是我声音太小还是麻将那声音太吵,他并没听到。旁边人见了,便大声告诉他说到:“你孙儿回来了”。爷爷如梦里醒来一般,怀疑地回头望,见我果真在他身后,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久别的思念,出现在他眼前时竟然让爷爷有些不知所措,半晌他才说出话来:“回来啦”。旁边人笑话爷爷说到:“老太爷,你孙儿回来你还不去打酒割肉”?“莫怕是身上没有票子”。爷爷笑了,有些合不上嘴。连忙回答道:“我身上有的是钱,只是我这孙儿不喝酒,我现在就去买菜割肉”。爷爷老实的回答逗得桌上的人哈哈大笑,我问爷爷身上是否有钱,他满口回答说有。我还是硬塞给他些钱,他没拒绝收了起来。嘴里却继续强调着说:“我身上有钱”。趁着空闲,我来到村里的信用社,准备还些贷款。信用社里冷冷清清,只见一年轻的妇女,正斜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玩弄着指甲刀,修整着她那漂亮的指甲。耳朵和肩膀间还夹着电话的话筒,像电视剧里的场景一样,正说些琐碎的话题。见我到来,她也没停下来的意思。我只好冒昧的打扰了她,说明了我的来意。她也没看我,哦了一声便给电话那头的人说有事得挂了,随即放下电话,接着传来一个声音:“还贷款啊…”。我都没见她嘴动,真怀疑那个声音是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我赶忙答应说是。“户名”。她习惯地用简短得听起来像一个字的话问我,我回答她,并重复了两次,生怕会出了差错。只见她麻利地从抽屉里端出一个大本子,把眼睛贴了上去,认真地查阅起来。过了一分钟,一行小字在她眼前停了下来,她念着户名后的家庭住址,我应声说是。接着又是一个被压缩得听起来像外国话的声音:“还多少…”我说还清,现在用不了那么多现金。她没理会,只是在键盘上敲打着一串数字,手指停下的同时,像电脑语音一样从她嘴里报出一串数字,精确到了元角分。我知道那是我该给的钱,没敢多问,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现金,交给了她。她接过钱,麻利得看不清细节地取下捆绑的胶圈。几叠厚厚的钞票,被放进了点钱的机器,呼呼几声,机器显示出一串数字,一叠钞票从机器一头跑到了另一头。接着那叠钞票又在她手指下继续被过滤了几番,最终被确认了。胶圈在她手指上魔术般地又套在钞票上,最后被装进有许多钞票的箱子里。几乎同时,办公桌上的打印机哧哧地工作起来,慢慢吐出一张长长的纸条,那无聊的手指早就等候在机器的嘴巴上,哧哧声一停,那张不情愿的纸条就被拉了出来。随着飞舞的手指,纸条飘到我面前,我接过纸条,确定地问她:“可以了是吧”?见她不应声,我重复了一声。终于她转过头来,我这才看清了她的面目,脸上被雪白的粉末覆盖着,显然看不到她真实的皮肤。眉毛也被修剪成了一条细线,上下眼睑像是用铅笔画得老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美,但至少她认为这样是美。正当我打量着她漂亮的脸蛋时,却见她瞪大了圆眼,细线般的眉毛被挤得没地方放下,仿佛是要掉下来一般,涂着厚厚唇膏的嘴皮动了动,从不算整齐的牙缝里挤出几个被拉得老长老长的字:“得…行…了…”!看得出她极不耐烦,我被她面目急剧的变化吓了一跳,赶紧收好那张纸条,慌忙地离开了。从一个美丽的面孔,瞬间变化成丑恶,真叫人害怕,叫人感叹:美与丑之间的距离真有那么近吗!街上闲逛,见路边一家人大摆宴席,白绫满挂。知道是家里少了人丁。走近才发现是初中一同学,头顶孝巾,神情呆滞。一问得知是他父亲去世了,这小子早些年名声不好,如浮萍般**,走南闯北也不见衣锦。他父亲这时候离去,维持家庭的担子便落到他身上,这或许不是坏事,也许一棵浮萍就从此生根。天渐暗,我开车回家。爷爷提着些猪肉,还有我们老家特有的豆腐,菜很少,却也算得上丰盛了,至少在农村算。我打开车门,不知是车门太高,还是爷爷老了,他没能上得去。我扶他上车,他却不从,说他能行。我只得站在旁边看着他吃力地攀上车去。关上车门,回到车里,爷爷喘了口气掩饰地说到:“怎么这车高了许多”?我说没有,还是原来那车。爷爷还是认为是车长高了,我没说话,怕他会认为自己老了。回到家,打开咯吱作响的大木门。堂屋摆放的老方桌,墙上挂的老黄历,还是如离开时那般模样安静地支在那里。墙壁有雨水留下的痕迹。我问爷爷屋里是否漏水,他说只是下大雨才漏,叫人修了,却不管用。环顾老屋,早已破旧不堪,只恨这些年没能存下钱来,无力修缮这间老屋,真怕出现事故伤了爷爷。爷爷忙活着做晚饭,我帮忙点燃了柴火,看着火塘里摇晃的火焰,绯红的映在了脸上。不免让人陷入沉思,心底里默默许愿,愿这间老屋能陪爷爷走完他的余生。前些年爷爷有过一次夕阳恋,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当时我们家的条件并不允许,但主要是我父亲的原因,不知道是他怕别人在背后的指点,还是怕将来得安葬个没有血缘的母亲,最后这件事落得个不了了之。多少年过去了,爷爷再也没有提起这事,我想他定然是安于了寂寞,寂寞也接受了他。晚上对着枕边的寂寞,或许还可以倾诉寂寞……这样说来爷爷也并不孤单,至少他有寂寞为伴。看着爷爷孤独的背影,我满心酸涩,满心痛楚。如果当年大家都支持了他,也许现在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两个老人,两个老人搀扶着去赶集,搀扶着一起回家,也许时而还吵吵嘴,斗斗气。听说人老了睡眠也少了,不知道这孤零零的老屋里这孤零零的老人,他是怎样熬过这漫漫长夜的,应该说是年复一年的漫漫长夜。哎,想得多了,不免有些伤感。只得说些开心的事情,让爷爷也跟着开心。饭间,跟爷爷说了好多趣事,新奇事。爷爷听得津津有味,连连追问。人老了心会还童,这是真的,跟爷爷的交流中能感觉到。爷爷爱喝酒,也抽烟。爷爷最喜欢我给他倒的酒,小时候我给他倒酒,总是倒得满满的,让他不敢碰杯子,这时他便满脸笑容地伏下身子喝掉杯子里快要冒出来的酒,生怕浪费一滴。今天也一样我开心地看着爷爷伏下身子喝掉那满得快要溢出的酒。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爷孙,同样的浊酒。只是那个给爷爷倒酒的天真少年,如今已是肩膀宽阔的小伙。爷爷非常关心我成家的事,我只得编造故事让他放心。他催促我,我知道爷爷是怕他等不到看我成家。饭后,我又塞了些钱给爷爷。我想着爷爷拿着我给他的钱,去街上买酒割肉,我欣慰极了,我好开心……晚上,久久不能入眠,也许是因为想的东西太多,也许是屋外的蝈蝈太吵。我又做梦了,梦里我老了,躺在床上动惮不得。床边站着一群人,像是我的儿孙。当我眼前陷入黑暗的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了我的爷爷,爷爷那慈祥的脸……一阵喜鹊的叫声把我叫醒,我起床来,推开房门,天已大亮。我收拾好行囊与爷爷道别,爷爷的挽留久久回荡耳边……一股青草的香气迎面扑来,空气干净得像口渴时喝下的冰水。望着院子里挂满露水的青草,听着竹林里雀鸟的歌唱,我不舍地出了家门。路过自家菜地,望了望儿时最爱的三棵橘子树,已经挂满了青涩的小橘子,我努力回忆那橘子的味道,却怎么也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