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喜欢史铁生的文章,那是在她出了事以后。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曾经说他看见虽然破败的园子内,万物还是在迎接春天,旺盛地生长,他就觉得,不应该辜负生命。哪怕只是一把轮椅,也能载他到海角天涯。
这是四十年后的一个秋天,细碎的叶子,金黄,而且灿烂,铺在地上。远处,斜阳脉脉。他推着坐在轮椅中的她,两人,都是满头银发。
四十年前,两人都风华正茂,她二十,他二十一。
他们都在上大学,可以算是校友吧。但是,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她是那么平凡,平凡的有些平庸——漂亮的女生会很受追捧,有才华的女生会很受瞩目,就算是很丑的女生,也会丑的有特点,丑的惊世骇俗,众人皆知——可惜,她哪头都够不上。
而他不一样,很帅气,有成千上万的女生追。他会弹一手很好的吉它。在学校,他永远是受人瞩目的焦点。
她从不奢望,或者说从没想过能够,哪怕是看一眼他。然而,她朴素但高贵的气质,却深深打动了他。他以为,她对他的不屑,是因为高傲的缘故。
于是每一天放学,他就悄悄地跟在她后面,远远地跟着。她家住得不远,但是,每次都要穿过一个铁道。她喜欢玩,每次到了铁道上,她都回像练平衡木似的,在铁轨上走好长一截儿,才跳下来,奔回家去了。
有一天,她在铁轨上走着,还唱着歌,似乎有什么让她无比高兴的事儿。她的歌很动听,他发现,原来,她也是那么开朗,只不过,在学校时不是。突然,她不唱了,脸色一下变了,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她猛然一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她的身影,被长长的火车挡住了。
他急了,拼命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火车过了,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跑过去,只见她的腿已经血肉模糊。他背起她,一路狂奔,到了大路上,拦下了一辆小车。
到了医院,急救,手术。
她截肢了,左腿高位截肢。
他,还有她的父母,陪伴着她。
她醒了,父母坐在她身边。她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母亲说;“是一个小伙子送来的信儿,说你出事了,他说是你的同学。”她惊诧,拼命的回忆是谁。这时,一个人推门进来,提着水壶,三盒盒饭。
“哦,是他!“她的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的红晕,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给了她的父母一人一盒,然后,拿起最后一盒,说:“我来喂你。”她的母亲轻轻地说:“小张,我们商量过了,你说吧,你说比较合适。”她的父亲在一旁拼命点头。老两口悄悄走出了病房。
“你觉得幸福吗?”他问。
她说:“当然幸福了。”
“就像在天堂里一样?”
“嗯。”
“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失去我的幸福。“
“现在是什么季节?”
“秋天啊。”
“秋天,树叶会落下,果实会落下,它是为了新一轮的绽放,为了再一次的启程,对吗?”
“是啊,可是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知道一个人,史铁生,我希望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许悲伤,不许绝望。这样,我就可以答应你给你讲关于史铁生的故事。”
“好,你说。”
“你被截肢了,左腿,高位截肢。”
一阵沉默,她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诧,而后,变成了笑容,尽管笑的是那么勉强,那么僵硬。
“好了,你讲吧。”
“出去讲吧。”他打开病房的门,推进来一把轮椅。
那轮椅很小巧,很精致,轮子很细。椅背上贴着一朵微笑的花。
她转过头,看着他,刚要开口,他便不让她说了。随即应道:“我知道你喜欢,因为你的包上印着一个。”
他推着她,来到了山坡上。
秋天的傍晚,很美,叶子金黄,铺洒遍地,夕阳西下,柔柔地散出光芒。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走到了另一个天堂。”
他给她讲了许多史铁生的故事,读了许多史铁生的文章。
后来,他们结婚,有了一个孩子。
四十年后的今天,是结婚三十九周年的纪念日。
望着红日西沉,她说:“三十九次,你推着我来到这山上,是为了寻找这另一个天堂吗?”
他笑了,满脸皱纹:“三十九年前,就找到了,我们一直就在这另一个天堂之中啊。”
他拿起挂在轮椅上的吉它,吉它的漆皮,已有些剥落。悠扬的吉它声响起,红日下沉的速度,好像也慢了许多。它不舍,它留恋这浪漫的日子。
林子渐渐变得深红,吉它悠扬的声音,又迎来了星星。
“明年,我们还来吗?”
“当然。”
“你都老了,推不动了。”
“谁说的,我浑身都是劲,推这点道,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们的孩子,考上了大学,现在,在他乡工作,不过总会抽空回家看看,听他们讲讲过去的事。
他和她,就是我的父亲母亲,每当讲起这一段故事,他们都满怀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