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在故乡小城的海边开了一间电影BAR,阳光很好的午后,我会搬张躺椅,坐在店门口数树上的鸟。伊可是中文系的大四的学生。也是我的雇员。和我的慵懒不同,他是个天生的宣传家。有时店里没有客人,伊可和我并肩坐在门口的树下。伊可问,LINGO姐,你是怎么想起要开间电影吧的?我说,因为喜欢。那晚我给水颜写信。水颜是我少年时代最要好的女友,现在她生活在另一个国度。我说水颜我为什么要开电影吧的?你还记得我们少年时代的梦想么?
从上幼儿园起,我、水颜、明晖,就是三个拆不散的伙伴,孩提时几乎所有孩子都会说自己的梦想是将来做科学家,只有明晖不。他说,我要考北大。小学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的作文和明晖的作文同时成为班里的范文。明晖的理想被当时国为文革而与大学失之交臂的班主任大加赞扬,而我的文章则是因为一直以来的“文采出众”。我说我的理想是将来开个电影院,能天天看电影。我说“我期待着那样的好天气里,我能和那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一起呼吸。”那年我十岁,是班里一个成绩普通但是情感很丰富很细腻的女孩。水颜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明晖是班长兼学习委员。
伊可有很理性的思想,语言犀利,目光沉着。他喜欢区柯克和黑泽明。而我喜欢所有具有形式美感的作品,比如说镜头里大红大绿的彩、千回转的音乐或是长镜头里人物表情的变化。后来伊可给店里做定期宣传用的海报,血红的底色上是黑色的大字:如果爱情会留下寂寞,我宁愿抓住寂寞的手------他问我,LINGO姐,你有过爱情么?我用模糊的目光看他,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过的那场记忆,算是爱情么?
那年中考,明晖和水颜都考到省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只有我差1.5分,被调配到一所普通高中。明晖在新学校像疯了样地学习,为了他的北大梦可以放弃一切。周末,我们一起去郊区玩,我们三个人一起躺在草地上,谁也不说话,任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和煦。我扭头看明晖,他的脸上有很清晰的疲惫。那年我们16岁。
几个有闲又有钱的朋友提出要搞一部DV,讨论时伊可说他要拍的片子与爱情有关,反映当代青年在恋爱前后的孤独状态。她说这话时我抬头看他一眼,在一群人中间,他的表情很严肃。DV的观众不是很多。我泼她冷水。当然,DV像爱情一样,不一定有很多人围观,甚至只有很少人赞同,但是了懂得的人可以品味出真正的价值。DV怎么可能像爱情?那是因为你现在没有爱情。如果你有,你会相信。爱情需要的不是很多的观众,而是有真心人去获得共鸣。我不说话,起身朝郊区方向走去。那是一片广袤的绿,在城市的边缘。那里有红顶白墙的房子,在一片浅黄色的花朵中伫立。每周总有一天,我会来这里。当我在这片绿色中走,伸手,依稀可以触摸到我的少年时代,还有那些相关的记忆。
高三时上晚自习,有时明晖会来看我,我们肩并肩地绕圈走,从来没有牵过手,一直到明晖离开我,我们都没牵过手。其实那时,我总觉得明晖和水颜之间会发生一点什么,因为空间上的距离比较近。可是没有。和明晖聊天,感觉很压抑很痛苦,但我无法抗拒见他。明晖也只有在我面前可以倾诉他的郁闷他的烦恼,讲最近成绩下降了,或学校里的第一轮保养将要开始。明晖用那一贯的迷惑的眼神看我,这些年来我不知道除了考北大,人生还有什么别的目标?除了读书,人生还有什么别的乐趣?我甚至不知道我有什么爱好,或者是为什么要考北大?他晃着我的肩,你说,我为什么要考北大?我没说话。后来水颜也来,他说我是多么喜欢明晖,可他压力太大。他除了考北大什么都不想,也不做。他的语气里充满青草味道的忧伤。我陪她坐在操场高高的台阶上,我总一知该说些什么好。不久后我才知道,也是那个春天,明晖放弃了浙江大学的保送。因为他是那样的固执,他说,我只要考北大。
伊可的镜头开始瞄准我。我调咖啡,放碟片,在午后的阳光冥想;我穿着大圆下摆的裙子,赤脚,指甲油;我的目光总有一点点的迷离。然后镜头对准伊可,他开始喃喃自语,关于天气关于心情关于我们少年时代的梦想。后来说,电影是有意味的形式,可为什么有很多有意味的东西反而都是寂寞?就像爱情一样寂寞?我愣住了,因为我依稀看到一颗如我一样寂寞的心。然后我听到伊可说,LINGO,我爱你。
高三末节,大家奋力读书。很少见到明晖,见他时也是在郊外的草地上。他总说自己头痛,说里面有很多声音在吵。我很担忧,但无能为力。那时我已经通过艺术学院的专业招生考试,只待一张说得过去的高考文化课成绩单,就可以去艺术学院戏剧系报到。所以我常一个人去郊外的草地。水颜很努力地学外语,因为她的理想是去外语学院学德语。从她的眼里我仍可看到她对明晖的情谊,胆她不再提起。有的爱情,注定是理想化而且不容易实现。其实又不仅仅是爱情。那年8月,天气燥热得很。我收到艺术学院导演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几天后,水颜的通知书也到了,她考取了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德语系。而明晖收到的,却是一所调剂后的二类大学录取通知!那个夏天,高考改变了我们的命运。那以后,水颜如愿以偿地出国。写信回来时不再提明晖,最多只是问他最近好不好。我在离家470公里外的城市里学导演,课余时间里看画展也和不同的男孩一起聊天喝咖啡。但我依然没忘记时常去看明晖,并目睹他从一个昔日目光充满迷惑的男孩变成今天有着硬硬的胡茬的所谓男人。我指的是他的外形。因为那个8月,明晖在收到通知书后,疯了。
伊可终于盛夏里说了“我爱你”。可在我眼里,他看不到相等的回应。LINGO,你不爱我?伊可,你还是个孩子。孩子?真可笑,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当我是孩子?可我有爱的人,虽然他现在不在我身边。空气里有短暂的沉默,像燃烧前的干燥。我看着伊可的错愕。那个下午,我带伊可去了我每周都会去的那片草地,带他去看那有红屋顶和白墙的房子。房子在草地中央,所有的房间窗户上都有粗粗的栏杆。那是明晖6年来居住的地方。在他最喜欢的蓝天下,草地上,红瓦白墙间,他的目光六年如一日的空洞。人的手上,还握着一本残破而陈旧的高中政治课本。一切都和六年前没有什么差别。医生的回答也没变,他没有什么好转,如果有任何变化,我们会及时通知你。六年了,我听这句话已经麻木。伊可没说话,他把我拉到怀中。单调的空气里,我的泪水一串串滑落。
伊可走了。因为他大学毕业,说要到更远的地方走一走。但他说他会回来。因为他说,我要用行动证明,爱情虽然也会像DV一样寂寞,但总有真心人会得到共鸣。我爱你,所以会等你。就像你明知道没有多少人赞同你的选择,却仍在等他一样。海边微凉的风里,有一种爱情,延续着,如DV一样寂寞,也如DV一样真实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