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szw103021]
北渡滩曾经是个林场,我的祖父和大伯曾在那儿做过木工。现在,森林依然郁郁葱葱。森林里有一个守林人,他是我的远房叔公阿信,一个和善的老人。
今年国庆节,父母为了了却多年的心愿,带着我和几个族人去看望了阿信叔公。
山路蜿蜒盘旋,路两旁的灌木稀稀疏疏,远处的田野依稀可见。一路上,父亲很高兴,一个劲地对我们讲过去的事。阿静堂妹脸颊红扑扑的,瞪大了黝黑的眼睛,静静地听着。我跟在他们后面,默默地听着他们的长谈。他们的故事似乎永远说不完,像涓涓细流流淌在路上。
“瞧,咱们到了。”阿福伯父说。
从前的林场现在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小村庄了。村庄的房屋沿着峡谷两旁延伸,峡口居住着几户人家。一条小河哗哗地流淌而过,河面闪着金光。空中弥漫着花草的芬芳,野果随处可见,一派秋天的气息。
我们轻快地朝前走去,走不多远,碰巧遇见了要探望的阿信叔公。他正坐在路旁的树桩上,悠闲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黝黑健康的脸。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他不经意地抬起头,吃惊地望着我们。随后,他站起来微笑着向我们迎来。
“嘿,是你们呀。”他激动地说,连忙朝父亲他们递烟草。
当我和阿静走近时,他亲切地掐掐她的脸蛋,然后向我伸出粗糙而有力的手。我羞怯地把手放在他热乎乎的手里,他握了握。
“怎么样,孩子们,累了吧?”他微笑着对我们说,满脸慈祥。
“我才不累呢,是姐姐累了!”阿静愉快地回答。
我不知说什么好。阿信叔公吐出一口卷曲的烟雾,亲切地对我说:“你爷爷是个很出色的木匠,过去他帮我在林场里干活儿。你知道么?”
“我听他说过。”我小声地回答,用脚把一颗小石子踢进灌木丛里。
“那很好,他当然什么都告诉你。”他垂下眼,温和地打量着我,然后转过脸和身旁的人闲聊几句。我从他们的谈话里得知,阿信叔公已是四个孩子的祖父了。他身板硬朗,行动敏捷,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大人们云彩般悠然地慢慢走着。阿静调皮地把一缕褐色的秀发挽到耳后,蹦跳着从我身旁走开,飞快地向前跑去。我赶紧跟在她后面。
路旁缀着几簇雏菊,林中不时传来山雀的啁啾。没费多大劲儿,我和阿静来到一间泥屋前。我被眼前的景致深深地吸引住了。泥屋一旁有所简陋的木棚,木头搭的框架,杉树皮做的墙。飒飒的秋风吹着,木棚发出嘎吱声响。另一旁有座用石头堆砌成的畜栏。在附近吃草的黄牛见有人走近,哞哞地叫上一两声,母鸡在草坪上招摇而过。不远处有个不大的果园,园里静悄悄的,熟透的甜果发散着诱人的香气。果园旁边种着玉米和花生。这一切都使我感到无比的惬意。
阿静嘴馋,看见果园便跑去捡果子了。我走到门前,惊讶地发现,屋里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我,然后又慌张地躲开去。不久,一个小女孩探出头来。她大约七岁,手里捧着一个木头娃娃,乌黑的头发柔顺光亮。
“你们找谁?我爷爷不在家。”她疑惑地望着我们说。
“我知道。”我说,“我刚从爷爷那儿来。”我友好地靠近她,但她缩了回去。
“姐姐到地里摘豆荚,很快就回来。”她怯生生说。
我往屋里瞧了瞧,看见一个小男孩在探头探脑,他比小女孩大两三岁,正在偷听我们说话。
就在这时,传来了大人们的谈笑声。屋里的小女孩急切地向外张望,见到爷爷便欣喜地迎了过去。
“爷爷!”她亲昵地叫着。
阿信叔公张开双臂抱住她,把她举起来,在半空中晃来荡去。“莉莉真没礼貌,怎么能让客人在屋外站着呢。他们都是自家人啊!”他假装生气地说。小女孩害羞地望了望我,抚弄着他的头发。
“莉莉,你阿琴姐姐去哪儿了?”阿信叔公把莉莉安稳地放到地面,抚摩着她的小脑袋问。莉莉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屋后。
“快去,把她叫回来。”阿信叔公兴奋地说。
女孩走后,阿信叔公和阿福伯父把我们的包裹带进屋里。我把糖果饼干塞给名叫阿克的小男孩,然后走进里屋去看另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女婴。
沙哑的钟敲过四点,莉莉捧着装满豆荚的篮子走了回来。阿琴像松鼠般灵活,边走边剥着豆荚。她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身材匀称,说话和气。她冲我们点头笑笑,脸上泛起了红润。不多久,阿静乐呵呵地跑了回来,手里捧着几个红彤彤的柿子。见到满屋子的人,她羞涩地笑了笑。
大伙歇了一会后,阿信叔公带我们去看他前两年种下的八角树和玉桂树。他取来一担竹筐,把女婴放进一只竹筐里,另一只竹筐装上茶壶和其他轻物件,挑在宽阔的肩膀上,健步走在最前面。我和孩子们慢悠悠地挪着脚步跟在后边。
天气晴和,微风吹拂,路边野花盛开,苦艾草长得特别茂盛,藤蔓植物开着小花,盘绕着高大的樟树。附近的松林里,鸟雀鸣啭不休。穿行在林荫里,我感到惬意和舒适。莉莉向我低声嘀咕着什么,我没有听清,只是不时地点头。
“阿琴是你们家最大的孩子,对吧?”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是的。”莉莉若有所思地回答,“父亲死啦,母亲和继父到外边干活,我们和祖父住在一起。”
突然,竹筐里的婴孩大声地哭了起来。阿琴把她抱了出来,搂在怀里,哼唱着单调的曲子,词儿很模糊,但我知道这首歌谣。阿琴长着一张甜甜的脸,眼睛总是微笑着。我走到她身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琴姐,弟弟和妹妹都由你来看管?”我问她。
“是的。”她温和地说。
“可你自己也还小啊。”
“不,我已经可以照顾他们了,我不能狠心丢下他们不管。”她神色有些激动,不无骄傲地答道。“爷爷常到林子里去,伐一些树木扛去卖,有时很晚才回来。唉,像你一样,我也上过学,就在附近的镇上。”
我看着她平静的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你瞧,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里穷,母亲常年在外打工。她以为多赚点钱,给我们多一点零花钱就是关爱我们了,但我们真正需要什么,她几乎不过问。”她幽幽地说。
阳光照着她的脸,恍惚的哼唱声淹没在寂静中,朱顶雀的歌声绵延不绝地回荡在林中。
“阿兰非常安静,从床上摔下来也不哼声。大家都觉得她是个奇特的婴儿,而我却整日为她担忧。”她沉默了一阵,柔声说道。“其实,我是多么想像你那样有书读啊。但是,我们得帮大人干农活,做家务,照顾弟妹们……唉!十五岁了,再过两三年,我也得外出打工的……”阿琴伤心地说。
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们来到了阿信伯父的八角地和玉桂林地。八角树和玉桂树长得虽算不上高大,但已初步成林。阿信叔公说,一两年后八角树便会挂果了,等到丰产期家里便有希望了。
大人们一个劲地聊开了,我们小孩子则跑到一边玩去了。我们无所事事地扯谈,他们告诉我许多优美的传说,这些传说使他们的心灵保存在诗句中,枯涩的日子没能让它消沉。我给他们讲我们学校的事儿。阿克羡慕地瞪大眼睛,莉莉怀疑地望着我,阿琴静静地思索着,阿静则蹦蹦跳跳地四处寻找野花野果。
日落时分,阿兰被重新放进竹筐里,我们开始往回走。我采来几丛雏菊放进竹筐里。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阿兰身上,她懒洋洋地伸着手脚。
“你和你父亲长得一个模样。”阿信叔公对我父亲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给我当木工时,带你来过。那时村里有许多小孩,他们每天跑来林场来捕鸟,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阿信停了会儿,细细地打量着父亲,“当时,你没有捕鸟的工具,让我给你做了一副哩。”
“你什么都记得,阿信叔!”阿福伯父简短地插话说,拍拍光秃秃的脑袋。
晚风似乎休眠了,四下一片沉静,树叶不再沙沙作响,林子仿佛睡着了。路旁长着刺鼻的野蒜,结着惨淡的籽,阿信叔公掰下蒜茎嚼起来。在这样迷人的秋天黄昏,他出神地望着绯红的落日坠入山谷的怀抱,陷入沉思。
“咱们得洗个冷水澡,天气真热,不过夜晚很凉哩。”他没有移开视线,轻声说,不知是对我们,还是对自己说。“放心吧,现在不用木桶泡澡了。以前,一家人,包括家里来的客人都是用同一个木桶的,洗的是同一个木桶里的水,只不过是客人先洗罢了。但那是从前的事了。”
没人回答他,也许大伙儿都和他一样,沉醉在林间的静谧中。鹌鹑单调的嘀嘀声,像是在诉唱着“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回到屋子,一个小伙子正半倚在树篱前。他羞涩地瞥了瞥我们,灰溜溜地拔腿打算离开。但阿信叔公把他叫住了,“别害羞,小伙子,他们是我的亲人。”老人温和地说。
年轻人好奇地看着我们,忽然轻轻地笑起来。老人走近他,拍拍他壮实的肩膀,真诚地注视着他。“今晚在我们家吃饭。你常常帮我们家干些事儿,真该感激你,小伙子。”
年轻人打算逃跑,却被阿信硬拉着进了木屋。
阿琴默不做声,利索地到厨房准备晚餐。
“村里的年轻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外出打工去了,平时很少看得到他们的影子了。”父亲若有所思地说。
“说起来真叫人伤心。村子里的人很多都搬到镇上去,年轻人都到外头打工了,唉,整个村庄里只剩下我们这些糟老头子和可怜的孩子们了。”阿信伯父嘴里说着,却一点儿不悲伤,他快活地闭起眼,双颊红扑扑的。“他们真有出息!”他高兴地补充说。
大人们在畅谈,而我和孩子们在痛快地玩。莉莉请我们尝甜梨,还塞给我们一把野果儿,吃进嘴里,酸得舌头都麻了。她从木床底下拖出个小木箱给我们看。里面装着棉花籽儿、一块很大的灰布、还有她那难看的木头娃娃。她神秘地晃了晃手指,悄悄地告诉我们,她要用灰布缝一个枕头套,把棉籽塞进去做个枕头送给爷爷,因为他说过他的脖颈疼。那些棉籽她已经收集了两个秋天。阿静觉得很可笑,她感到疑惑:莉莉为什么不收集棉花而收集棉籽来填塞枕头呢。可我不禁喜欢上这个小姑娘了。
后来,莉莉和阿克带我们去看他们家种的木耳和蘑菇。毛茸茸的木耳刚冒出来,如豆大的耳朵密密地长在一根腐朽的木头上,散发出浓郁的朽木味儿,轻轻碰一下,软软凉凉的。茶树菇则挨挨挤挤的,一丛一丛地长在腐朽的茶树上,有层次地长着,乳白而修长,味儿甜甜的。阿克告诉我,他们家在林子还养有蜜蜂。我很想喝蜂蜜酒,当阿琴唤我们吃晚餐时,我一阵风似地跑进屋去。
杉木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大伙儿心满意足地吃完晚餐,懒洋洋地往长凳一坐,便又谈开了。
蚊蝇嗡嗡地催降夜幕,煤油灯那昏暗的光轻轻摇曳着。静悄悄的夜晚,清凉的风阵阵袭来,秋露撒遍了树林,在银色的月光下,远远看去,像是银光在闪烁。
“你们知道,我有一片很大的林子,是我祖父留下的……”阿信叔公兴致勃勃地讲着,“在绵延的绿色山脚下,我们这静僻的村庄里,鸡犬相闻,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恬静而美好。自从分田到户后,人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但是,人们已不满足平淡的耕作日子,几个年轻人到外边找活儿,回来时袋囊装得满满的,一直闭守着家园的我们吃惊了,山外的世界真诱人。后来,许多人都跟着他们出了山。再后来,村里的林园主卖光木头,把家搬到镇子去了。”他沉默了片刻,嘴角久久地浮着笑意。
平日里活泼的阿静,现在靠着长凳睡着了。母亲叫我先睡,但我执拗地睁大眼睛,感到很兴奋。
“你干吗不像他们那样,把林子卖了,也搬到镇上去生活呢?”阿福伯父问。
阿信叔公神情严肃,在屋里踱着步,然后回到我们身边,用两手撑着桌面,身子直勾勾地探向前,盯着阿福伯父的眼睛说:“我的祖父生活在这儿,父亲也是。我想把林子传给我儿子,可他害病死啦。这些孩子——”他看了看莉莉和阿克,“他们实在太瘦弱了,从我的儿子死后,他们都成孤儿了,我得好好照顾他们。”
“他们的母亲呢?”阿福伯父小声地问了一句。
“他们的母亲可是个漂亮能干的女人,只可惜……后来她耐不住寂寞,跟村上的其他年轻妇女一样,外出打工去了,她和现在的男人生下阿兰不久,就把她带回来给我照看。除了寄些生活费回来,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几趟。”老人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烦恼地说。
朦胧的月光静静地泻进屋里,谈话的人似乎陷入沉思。我躺在床上,脑海里还重复着午后到夜晚发生的事儿,感到激动不安。可疲倦环绕着我,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窗外透进幽蓝的光。我看见睡意朦胧的莉莉走近我床边。
“姐姐叫我催你们起床。”她脸上露出疲倦的神情。“你们要是能留下来该多好啊!”她柔声地说,然后冲我愉悦地笑笑,跑出了房门。
匆匆吃过早餐后,我们和这家平常的人依依道别。虽然是短暂的相处,但他们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记忆。他们那浓浓的亲情、那悠闲的生活节奏、林子里的清幽给了我返璞归真的温暖。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经常想起背着弟妹在山林里穿行的阿琴他们,还有不会走路的阿兰,他们生活得还好吗?
抑或,阿琴他们已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孤儿”或“单亲孩子”,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心灵上得到的关心实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