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晓晴每每想起自己17岁时的模样就会脸红。
一
那时的她刚念高二，浑身上下都是婴儿肥的痕迹——脸是圆的，身体是圆的，就连手背上的小肉窝都圆的。那时的她，从来没有把自己想成是个女生，整天和一帮小男生称兄道弟、逃学翘课，翻墙上树被划破衣服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在物理课上，当物理老师逐个问学生们的理想是什么时，在“科学家、作家、教师”一系列表达宏伟理想的词汇之后，猛地从易晓晴口中蹦出来的一串表达理想的词汇让物理老师差点从讲台上跌下来。易晓晴说的理想是：“我想高中毕业后做一个商场的糖果柜台的售货员。”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物理老师大跌眼镜的同时，很不解地问了句：“为什么呢？”易晓晴的理由让物理老师敲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我就可以大把大把地收集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了呀！”
易晓晴最常翘的课就是物理课。因为她那颗圆圆的小脑袋无论怎么转动，都记不住那些莫名其妙组合在一起就会生成反应的物理符号，那时，她的脑袋里只有怎么玩，怎么想方设法收集她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另外，她还背地里给班主任起了个绰号：周扒皮。就因为她姓周，又严厉，用易晓晴的话说就是，像个老巫婆。 直到，直到那个叫宣逸菲的同桌转来。
二
宣逸菲转来那天一大早，易晓晴正准备从教室后门溜出去，但她一眼看到了周扒皮正领着一位长裙飘飘的女同学向教室这边走来，于是她就没有逃课，而是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看讲台上长裙飘飘、长发飞扬、明眸皓齿的转校女生宣逸菲。然后，易晓晴低头看了看留着剪发头、身穿一身肥大迷彩服、脏得已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球鞋的自己，突然间呆了呆。
也许是为了惩罚易晓晴给自己取了绰号，周扒皮专门让宣逸菲和易晓晴坐了同桌。那天，易晓晴破天荒地没有翘物理课。但易晓晴的日子明显开始不好过了，因为她的生活中无端地多出了一个参照物——宣逸菲。
首先是，以往在一起称兄道弟的哥们总在开玩笑时说：“易晓晴，我怎么一点没觉得你像个女生？女生应该是像宣逸菲那样类型的呀！”接着是，周扒皮总在批评她逃学翘课时气势汹汹地说：“易晓晴，看看你的同桌宣逸菲，再看看你自己……”但易晓晴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过，相反的，大大咧咧的她还和宣逸菲成了好朋友。只是，她不再逃课，依然留着剪发头，依然穿那身肥大的迷彩服，依然穿那双脏得已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球鞋。
一切的改变，都是从初一学期快结束时。
三
学期快结束时，学校里新分来几位从师范学院分来的年轻教师，黎思扬分到了易晓晴所在的班级教语文。当身穿休闲牛仔裤、浅咖啡色衬衣的黎思扬抱着教科书轻盈地跳上讲台上的一刻，一直挡在易晓晴心外面的那层纸“哗啦”一声就被打破了——一刹那，就在那一刹那，她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情窦初开。就在那一刹那，好像什么都不对了。自己的头发怎么可以短呢？裤子怎么可以这么肥呢？球鞋怎么可以这么脏呢？那一刻，她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生，身段应该像宣逸菲那样苗条婀娜，声音应该像宣逸菲那样甜美，就连笑容都应该是笑不露齿的呀。
一切，就什么都不对了。易晓晴开始有意无意地出现在黎思扬住的那排老瓦房宿舍门前，看到黎思扬眼睛红，她就偷偷地骗爸爸几块钱买来一瓶红药水偷偷地从窗缝里扔进去，知道他的家离学校不远，她就开始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故意多绕上几里路制造“邂逅”，但黎思扬的目光似乎从来就没有在她的身上停留过。相反，宣逸菲的作文开始频频地被当作范文，而易晓晴的周记本上每次都只是黎思扬闵啬得不能再闵啬后写下的两个字：已阅。
四
周扒皮又开始批评易晓晴了。
因为易晓晴虽然不再翘课了，但又开始整天整天地打瞌睡了，还有，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一个菱花小镜，开始不分时段、不合适宜地频频照镜子了——她自己照了还不算，还拉了宣逸菲一起照。周扒皮是不容忍一个好苗子被易晓晴这个坏胚子带坏的，她不仅当着全班学生们的面批评易晓晴，还总是有意无意地当着黎思扬的面给她难堪，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无所谓，但当着黎思扬的面被扮难堪，这是易晓晴最受不了的。可她必须忍受，她不能总是在黎思扬面前颜面扫地，于是易晓晴开始安安静静如同桌宣逸菲了。但是，她感到自己非常不快乐，非常的不快乐。
那年的班级元旦晚会在同学们的邀请下，年轻的黎思扬成了晚会的主角。在他自弹吉他唱完那首《白衣飘飘的年代》后，同学们的尖叫声四起，然后，就是轮到易晓晴表演节目了。她表演的节目是京剧《断桥》的其中一段——当主持人宣布完节目名字时，同学们就唏嘘不已，在这样的年代，有谁还喜欢京剧？“你妻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嵋一蛇仙。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西湖边。风雨湖中识郎面，我爱你深情眷眷风度翩翩，我爱你常把娘亲念，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还没有唱完，易晓晴的腔调便被同学们的哄笑声给压了下去。她很不甘心地停了下来，出其不意地问了句：“黎老师，请问你有女朋友吗？”黎思扬显然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轻快地回答道：“有呀！分在县里的一所中学教书了。”
“那她漂亮吗？”终于也有别的女同学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嗯，怎么说呢？物理课本上有个概念叫作参照物，相信大家都懂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女朋友称不称得上漂亮，但她的气质与外貌跟咱们班的宣逸菲很相似。”黎思扬说这话的时候，眼光笑眯眯地投向了宣逸菲。这时，易晓晴低着头快速地跑出了教室，没有人注意到她，同学们的注意力，全都在黎思扬身上。第二天，易晓晴辍学了，无论父母亲朋怎么劝说，她都不愿再回到学校去。没办法，父母只得任由她去了南方打工。
五
时光的脚步是很快的，转眼，五年时间就过去了。五年当中，易晓晴没有回过一次家乡小城；五年后，易晓晴回来了。易晓晴回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件事不是先回家，而是提着行李到了当年读过书的中学。当身材婀娜、长发飘飘、穿深红色连衣裙、外搭一件深黑色风衣的易晓晴终于站在正在教工居住区前喂孩子吃饭的黎思扬面前时，她的一颗心简直要碎了，这位衣着随便、身材已微微变型的男人，是她当年心中仰慕的黎思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