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是天空的颜色3000字

2024-05-15下载文档一键复制全文
  [阿布]  
  我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  
  我是阿布。我的父亲,是定国大将军,在我三岁时,战死沙场,母亲在京城知道消息,没等尸体送回来,便殉了情。皇上怜我孤苦,将我送到外公的御用牧场,山水相伴,平静度日。  
  年复一年。  
  那里的天很清澈,蓝,纯粹,并且透明。我最喜欢的事情,是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仰望天空。云朵那样洁白,阳光那样温暖,风吹过来的时候,带着青草的芬芳。成群的马在吃草,从身边,到不远处,再到更远处。马群,草地,天空,同样无边无际。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下午。  
  最喜欢的,是一匹小红马,我叫它枣儿。它高大,健硕,枣红色,毛色纯正。外公说,此马神骏异常,却是不祥之相,接近它的人,注定一生流离,阿布,外公的牧场里,良驹何止千万,任你挑选。我摇头,轻轻抱住枣儿的脖子。它的眼神那样清澈,像天空,像湖水,像不解世事的婴儿。  
  就和他一样。  
  他没有名字,或者有,只是他并不会说。我第一次见到枣儿时,它正卧在河边疲惫地喝水,像是刚经历了恶斗,右侧的皮毛蹭掉一大块,隐隐渗出血来。他就坐在它身旁,赤裸着上身,围了一条小小的兽皮裙,蓬乱着长长的头发。黑而瘦的身体,浑身的血痕,小而脏的脸。  
  见到我,他警觉地站起来,护在枣儿身前。他疲倦而狼狈,可他的眼睛是那样清澈。清澈,倔强,并且犀利。他弓着腰,张开手臂挡住枣儿,以一种保护的姿态。他赤着脚站在河边的石头中,站得那样安稳,一动不动。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奇特的孩子,我不动,也说不出话,我发间天蓝色的缎带轻轻滑落在地,雪白的裙摆被树林里的枯枝与荆条刮得破碎,可它依然随着风轻轻舞动着。不知过了多久,双脚已经站得酸麻,这时,他却忽然动起来。他走过来,一步一步,站到我面前,伸出手,试探地来碰我。  
  他的手很凉,并且粗糙,与我认识的所有孩子都不一样。我伸出我雪白的手,握住他的。他颤抖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我,我对他笑。认识我的人都说,水家牧场的阿布小姐,有着全天下最美丽的笑容。  
  他静静地看我,眼神变得友善而柔软起来。他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到枣儿身边,将我的手轻轻地放到它的身上。  
  你要我救它?我轻声问。  
  他不回答,只抚摩枣儿的脖子,那样深情。不知是不是我看错,我竟看到他的眼中,缓缓湿润起来。枣儿轻轻凑过来,蹭他的面颊,一下,再一下。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忽然像下了决心,放开手,转身便跑。枣儿在我身旁哀伤地长嘶起来,声音响亮而绵长,响彻整片树林。  
  他停下脚步,双手在身侧握成了拳。终于,继续跑,再没有回头。  
  在此以后的很长日子里,我始终无法忘记他最后那一眼。纯净,悲伤,而又坚决。我带枣儿回去疗伤,伤好后,形影不离。枣儿暴躁,易怒,惟独对我,柔顺而忠诚,我常常看着它的双眼凝神,如果不是因为它身上的伤痕,我甚至会怀疑那不过是一场奇特而美丽的梦。多少次仰望天空,总是情不自禁地想,那个与枣儿拥有同样清澈双眼的孩子,现在,又在何处?  
  [天空]  
  如果我可以拥有名字,我会叫自己天空。  
  天空,那是最纯粹的颜色。我和小红马一起玩耍的时候,总是要选林子中最宽敞的地方,我喜欢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空的湛蓝,与辽远。  
  而她,是我见过的,最接近天空的女孩。  
  她出现在我面前,穿着雪白的衣裙。她的皮肤那样洁白,额头那样光滑,双眼那样安静。她笑起来,似乎整个林子的鲜花都跟着她一起绽放。她握住我的手,我的掌心立刻就开始温暖。  
  或许,她能救它。我的小红马,我唯一的,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刚刚从猛虎的口中逃脱,我要它活下去。  
  有时,我会偷偷跑出树林,站在牧场的外面,远远地看她。她总是躺在草地上,脸上是圣洁与恬静的光芒。她喜欢穿白色的衣裙,发间依然是天蓝的飘带,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有时她会骑上我的小红马,在草地上如风般地驰骋,快要接近我的时候,我便飞快地躲起来,心里,莫名地跳动。  
  要去的地方,是牧场。要赶到太子找到我们之前,通知外公。是我不肖,无端惹出这些是非,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安然无事。  
  路上,他一直在身边快乐地微笑,他看我的眼神,满足而坦荡。忽然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值得。竟然开始期待,一切过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隐居,天为被,地为床,再没有风波,过最平静和幸福的日子。  
  这样想着,便红了脸。  
  终于,就要赶到牧场。我已经隐约看到了那片树林,那是他生长的地方。他也认了出来,拍着枣儿的脖子,开心地呼啸着。  
  忽然,枣儿的步子慢了下来,我向前眺望,发现前面有一片黑压压的影子。离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队人马。  
  我的心沉了下去。  
  是太子。  
  太子面无表情地坐在马上,旁边是威武的宋将军,再之后,是一队弓箭兵。人不多,却足以将我们像捉小鸡一样地捉回去。  
  顿时绝望。头一晕,险些跌下马来。天空伸出手扶我,让我轻轻下马,自己也跳下来。枣儿长嘶一声,忽然飞快地,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我们没有呼唤它。这样生死未卜的时候,它能安然离开,无疑是我们最希望的。  
  我看到太子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阿布,他终于说,声音冰冷。跟我回去,我带来的都是亲信,趁父皇还不知道你跑出来,你现在跟我回去,没有人会知道。  
  我抬头看他,他眼中还是有温暖的颜色。我凄楚而顺从地点头:好,我跟你回去,你放了他,可好?  
  他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太子妃,你要维护的人是我,不是他!  
  太子,他永不会再回去皇宫,为何不能放了他?  
  住口!他大喝,望着我的双眼,哀伤起来。阿布,我们夫妻这么久,竟然抵不过一个马夫?  
  我心里一酸:太子,如果你还念在夫妻情分,就请说我病死,放过我外公。  
  他低吼一声,抬起手,高高举在半空,身后的士兵举起弓箭,齐刷刷对着我们。他声音嘶哑说,阿布,我最后问你,你肯不肯跟我回去?  
  我垂下脸,轻轻地摇头。  
  他凝视着我,良久,终于绝望,闭上眼,轻轻,放下手臂。  
  我也闭上眼,在这一刻,心中竟然无比平静。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隆隆的声音。我睁开眼望过去,发现远远一片烟尘,翻滚而来,隆隆声,便夹在其中,渐渐,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至震耳欲聋。马上就到近前,烟尘散去,这才看见,原来,竟是一大群野马!  
  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马!成千上万,远远奔驰而来,像是一片巨大的乌云,重重压下来。即使我家便是牧场,也从未见过这样壮观的奇景。每一匹都如此强壮,骠悍健硕,马蹄声连在一起,便是震耳的惊雷,一并从天边滚过来。  
  为首那一匹,毛色枣红鲜亮,正是枣儿!  
  所有人都呆住。人群沸腾起来,士兵收了箭逃命。太子大急,道:宋将军,烦劳你。宋将军喝了声是,策马过来,到天空身前,大刀高高便挥下,呼呼生风。  
  我绝望地惊呼。  
  这时,马群已到近前,丝毫没有停住,继续冲过来。队伍立刻便散乱,人仰马翻,有人护着太子,迅速向远处逃去。宋将军大刀落下,竟然偏了,砸到他身边的地上,砸起一片烟尘。  
  小兄弟,快走!宋将军低低说。  
  我们愣住。  
  快走,老夫敬你当日骨气,这才放你生路,只是你们记住,今生今世,再不能踏进京城一步!  
  说完,大刀收起,调转马头,飞快追着太子去了。  
  我不能回神,直到枣儿奔到面前,长嘶,低下头蹭我们的脸,这才知道,我们已经安全。他伸开双臂,将我抱上马背,自己也一跃而上,从后面紧紧将我圈住。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我仍然感觉到温暖。  
  枣儿欢快地叫,朝树林,朝草原的尽头处,奋力奔跑。太子,宋将军,人群,马群,全都越来越远,渐渐连影子都不见,只有天边的一抹斜阳,暖暖迎上来。  
  终于安静。一切纷乱,全都过去。枣儿的步子慢下来,眼前,是一条潺潺溪流,哗哗的水流声,那样悦耳,我从心底往外,都漾着满满的快乐。  
  我们安全了,是不是?我轻声说,微笑着回头看他。他也尽力对着我微笑,可他的脸色那样苍白,表情那样虚弱,就连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天空?我怔。  
  话音刚落,他忽然晃了晃,重重地,从马背上跌下来。  
  我眼前一片漆黑。  
  他的后心,有一支深深没入的羽箭,整个后背,触目惊心,遍是鲜红。  
  [天空]  
  我知道,我要死了。  
  已经没有疼痛。鲜血汩汩流了一路,可是我一直紧紧抱住她,用尽我所有的力量。  
  现在,她哭着扑倒在我面前,用力托起我的脸。她在哭,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像澄澈的溪水。我抬起手,去擦她的泪,却越擦越多,湿了我整个手背。  
  她是不该哭泣的,她从不知道,我记忆中的她,永远是雪白的衣,纯净的眼,微笑起来,整个林子的鲜花都跟着她一起绽放。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  
  我吃力地撑起身子,垂下虚弱的手。我要写字。学了那么久,只是想写给她看,可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我一笔一划,写得无比认真。写完,抬起头,对着她笑。她会喜欢的吧。  
  她却哭得更凶,将头贴在我的胸膛,哭到无法喘息。  
  我只写了五个字:  
  阿布,嫁给我。  
  这是我许久以来,最想说的一句话。多想学会说话,对着她,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哪怕今生今世,也就只会说这一句。  
  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阿布,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甚至从没有亲吻过她,哪怕只是额头。  
  已经没有力气,眼皮好沉,重重压下来。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缓缓放到她手中。  
  那是一条缎带。最初的最初,她飘落到树林中的,发间那条,天蓝的缎带。  
  闭上眼的时候,我听到她,撕裂整个黄昏的,凄楚的悲嚎。  
  我看到有雪花飘下来,好美。  
  冬了。  
  [阿布]  
  许多年过去。  
  枣儿已经苍老,我也是。我的头发早已苍白,像落了最厚重的白雪。自从他离开那天起,便是如此。  
  我和枣儿,回到了那片树林,再没有走出去。外公曾说,接近枣儿的人,注定一生流离,而我的余生,却都将在这林中,如此安稳。  
  只流离了半生,用尽我毕生的温度。  
  总是在梦里,看见一个围着兽皮裙的男孩,对着我微笑。他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纯净,清澈,而透明。  
  那是,天空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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