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不经意地试图想象父亲的面容——亲爱的父亲,自从孤苦伶仃地被封入那个冰凉的墓穴。坚强、严格、慈祥的面容怎么能够与无力、冰凉、煞白联系在一起?
父亲痛苦地辞世,让相识者震惊,让人痛感世事无常、生命脆弱。我,父亲的长子,
多少个不眠的血泪长夜里,凄厉地向黑暗讨求生命的意义——生命就是蜡烛点燃了等着风吹灭吗?!
也许,灵魂还在人间,注视着他的子孙们,还有我慈祥的母亲——父亲眷恋的爱人、曾经一起读书的都穷的同桌。如果物质果真不灭,那么精神必然存在,父亲是否依然依附在我们的身边啊?他撒手人寰、黄泉路遥的时候就那么坦然吗?父亲舍得留下的亲人、明媚的山川田野吗?父亲知道我们终于要拿起他一件件置办的家什时是什么感受吗?
癌……邪恶的、致命的东西永远地摧毁了生命的完整。
第一次我感受了生命的意义:悲怆与无奈、尊严与虚无,交织地密不透风、窒息到了时空终结。
转眼又是一年了。
2000/7/2:当我从电话里听到父亲无力的声音,空前的软弱和温暖。父亲说:你妈把我锁在家里了,我难过了几个月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来,一种突然悔悟的心情震撼着。
到了西安准备做手术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感到必须回去看看,不祥和急噪,加上老婆不愿意我多带钱,导致了我们夫妻第一次正面冲突。那是2000年7月9日晚上,第二天我知道了那时父亲正经受癌的第一次致命折磨,无数的瘤子完全占据了头部,生命飘忽。
不幸终于被良龙的电话在第二天验证了,他那句:恶性是什么我想你知道。我到现在都经常蓦然想起。
回家的火车上,我是那么不忍看一眼对面那对苍老、贫穷的老人。即使是贫穷,即使老到蹒跚,那也有孙子绕行的福分哪。而父亲只有48岁,甚至刚毕业的老三还没有报道上班呢。
之后就是西安那10天痛苦的日子,我从来不敢回顾那些事情:酷热、徘徊、病房门外的踯躅、楼道了一支一支地抽烟、一次次地找医生、到处捡小广告、不停地看母亲为父亲擦身体、一次一次地看父亲吃了吐、不断地想办法藏药生怕父亲们看见、看各种化验数据、各个病房里那么难堪的气氛,我们兄弟们无助地座在台阶上,找护士借锅熬粥,吃饭难以下咽。那时一段什么样的日子。
我们打听到了一个肺癌脑转移但是活了两年的女人在16床,我多少次偷偷地观察她苍白虚弱的面容、行如缟素。即便那样也好啊。我们梦想亲情的奇迹,梦想父亲能度过难关………
我从来不敢想象,因为无法饶恕:如果早3个月……
西安,伤心的地方。回到北京的日子,我只有寄托到一次次地念金刚经,一次次地企求佛能以我10年的寿命来挽救父亲。哪怕只是一丝丝的希望。我们夫妻又吵架了,又是父亲生命危急时!
我第二次去了,父亲因为大剂量放疗化疗引起的全身出血,昏迷了两天。良龙告诉我恐怕无力回天的时候。病房里所有的病人都因为父亲的危险,在那么酷热的日子了关了门窗。我清楚地记得看到父亲的时候,父亲那么苍白的笑容和终于见到儿子的那种表情。那是什么样的神情!
结果在西安的治疗效果还可以。我宁可相信那个短暂的恢复就是好事,虽然良龙暗示我治疗效果好表明再次发作的可能性更大,我们的希望依旧是越来越旺。不顾老婆科学的反对,我决定把父亲骗到北京,原本希望父亲趁身体稳定转转,自己和三弟好照顾,但是没想到连自己儿子的家都不能住。
2000年10月20日:我们在站台上凄凉地等待即将到来的列车。我们在车站艰难地行走。
北京又成为了永远无法回想的伤心地,肿瘤医院、协和医院、中医医院、灵芝粉、参一胶囊、胎盘粉末、桃树根、黄家医圈、马蜂窝、蝎子蛇褪…。。
求助、尝试…。。
我甚至没有一天能够在夜晚陪伴过父亲。
倒是父亲眼泪中重复说对不起我这个长子那凄惨的样子。
连续2小时不停地打嗝、肋骨上不断出现的瘤子、剧烈疼痛到不敢动不能动生怕骨折、几天拉不出屎母亲扣又疼……
无助地,我经常想起当时正在建设的东方广场、想起东单冷清的夜晚。
那时候,孩子即将出世,我穿梭在妇产医院与协和医院之间。
那时候,我每天晚上要苦苦地向老婆解释我的父亲是如何如何的痛苦、为什么不能在此时说钱的事、为什么有些事情我办比我弟弟办好、哀求她在关键时刻能够可怜我、扇自己的嘴巴企求解脱、我曾经企求岳父的谅解、我开始怀疑这个老婆到底是不是人、我开始借钱、我开始躲避这个没有温暖的所谓的家、我经常抱着刚刚出生的儿子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那时候,我明明知道应该选坟地、做棺材、也告诉了沈建中大夫万一之下我要送父亲回去,但是不愿意把这样的事情办了。
父亲走之前,终于看了孩子一眼。一路上,什么心情?车子抛锚在保定、大雾封锁了归程、大雨打在洛阳那个门板上、邢台去求助氧气、家里叔伯亲戚一遍遍地打电话……
回家的时候,门口已然是痛苦的人群、棺材已然被20个小伙子挪到了旁边遮了厚厚的毡布、庭院灰黯。
我知道父亲已经弥留,缺无法抵挡老婆歇斯底里的辱骂。坟墓是别人挖的,但是我毕竟还提了挽联:敬天知命何须欠卅年?我祈望老天能够恻隐。
2000/12/14:到北京的第四天晚上4:00,二弟的电话来了,我也知道了,因为前一天他打电话说父亲突然拉了一大泡屎尿。
回家到看到门口高高贴出的白纸,到厅里那纱帐中的麦杆上,看见了父亲苍白冰凉、骨瘦如柴、浑身黑衣,眼泪啊!
“不能把眼泪掉到父亲父亲脸上!”
凌晨2:00,父亲睁着眼睛离开了。母亲和堂兄说了多少遍:你闭上眼睛吧……听说父亲在下床的时候突然合了眼。
我一直没有让人盖棺,直到下葬的凌晨!
黄土漫漫,掩埋了我的父亲。
再多的人为父亲惋惜,已经没有意义!
我独自躺在外面的床上几天,觉得确实已经没有世界,什么天国、什么幸福!我固执地想象父亲在冰冷的坟墓里究竟变了没有……
我经常自己并且督促2个弟弟给已经过早去世的爷爷(59)奶奶(27)姑姑(50)伯父(52)烧纸钱,告诉他们自己唯一在世的骨肉不幸又过早地离开了人间,希望他们能够在黄泉路上和另外一个世界照顾一下我的父亲。
回到北京,依然是冰冷的家,接着吵!
今天,我们一家,竟然阴阳两分。即使是在世的,居然4人各个分离。生离死别,经常是凄凉的心田。
我父亲出生9个月时失去母亲、小时候饿到把肚子成天夹在碌碌间、学习好但是文革不念了、出身不好被拒吃公家饭、每天倒3个人的砖挣工分、15岁到南坡挎坡、我出生时是冬天往返400里卖柿子到西安挣2块钱回家的晚上里面的裤子湿淋淋的烂成了碎条、修铁路当壮工、30岁整顿公社机砖厂、建材厂、之后建联合造纸厂、承揽黑河土方工程、费尽办法甚至导致二弟2次离家出走督我们弟兄读书到大学、等我们毕业找了工作。然后自己就去了。
是不是罪都受完了,人没有用了!!
我在初中的时候曾经写日记要离开这个家,因为“母亲罗嗦、父亲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