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从童年里领出来,在我的前头隐约走过这样一个人。当我淹没在熙攘人群中,谁在我身后轻轻地唤一声:女儿。我满含热泪地走过去,从十四岁到初辰,然后我才知道,你我之间走过怎样一条路。多年父女成兄弟,我站在一个立脚点的小寸土地上看见了远去的幼年,也找到了枝芽的生成模式。你在引路,尽管有些老套,有些沉闷,但我知道比过去更需要一个父亲。
异地的妻子与女儿,听见父亲走在两条回家的路上。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留下的是怎样一个沉默的父亲和怎样一个书生气的丈夫。狗都不认识你了,但你没有垒完的半堵墙还留着你的位置。那时我回乡下老家时与你砌的。墙垒了一半,油漆上了四层,是厚实的棕色。记得你还倚在墙角,用手指关节敲打砖头,笑话我矮个子。记住了你在黄昏下拍打衣上粉尘,再与我争食的情景。两个背影拉到地上再投射墙上。而我,现在就伫立在墙边,用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半堵墙只到我的肩膀,红棕漆斑驳了,中间还透几块破碎的泥砖,上面覆满了青苔。我木然地捧起一块砖,它软弱地瘫在我手心,终究敌不过时间的渗透。还有谁陪我没大没小地挥着砖头,七扭八歪地叠积,又有谁小心地为我收拾烂摊子,留得现今仍不倒的墙缀着白点让我远远地回忆?我刷掉几层苔藓,突然夹杂了失落。
我不再数着你多长了几根胡须,也不抢夺剃须刀上冒出的泡沫,我忘了你曾经以怎样的姿势捏起报纸一角美滋滋地半躺在椅上,然后听母亲大声地训斥,没有给女儿做好榜样,学着他的样看书伤眼,最后你慌慌张张跳起来,无声地走到厨房做饭的情景。有时觉得你很窝囊,混子大半辈子仍是工薪级的小成员,平日里连衣裳也不舍得添置,有时又想着你很讲究义气,每逢母亲的大嗓门嚷嚷起来,你总是嬉皮笑脸地化解。尽管最后以无可奈何的妥协告终,尽管每次你都默默地和我交换野气的眼神。有时还认为你是没有人情的傻瓜,看惯了母亲照顾我,一到我生病却仍一点不通常识,只会笑我不当心,再一口气灌给我苦涩的药水。我美美地躺在床上,支使你洗被药水呛到的床单,脏兮兮的衣服,然后霸道地报复你,一个人占了整张床,舒坦地展成一个大字,绝对不让你再领着汗水的味道挤开暖暖的被窝。你只是做个鬼脸,憋着嘴道:“谁让我身强体壮,一点儿都不生病
。”有了这样的时间,你就永远是我的父亲了。纵使在电话这头听闻你醉酒,解酒药递不过去,知道你在景宁病着,可笑地跑去学校医务室茫然地等,我给你关心的手伸不过去,你仍是摇着头得意地说,兄弟心意我领了。
好像十四年是一个巨大的空白,而我现在正坐着一片宁静,坐在记忆之上忙不迭地往回赶。我怕等不及。一直是急性子的人只想迅速地让这点滴冲击我。回忆,不是因为那时有那么美好,而是当时戏谑的距离。你总是以为一天就足以让我长大,成熟到可以一个人坦然笑对各种心事、青春的烦扰;你想着有母亲对我的开导就已足够,仿佛半月的相聚你只为了烧上一桌菜。是的,你不善言辞,但我不得不承认,一种从来不曾存在的间隙无声地断开。我知道有一种陪伴能够以无言替代,可是我一直相信,语言也是一种默契。你把这叫做老去,而我只敢描述为成长。父亲,不要那么信任我,我只是个孩子,我依旧希望有一个人可以把他的岁月细细斟酌,而不是像做报道般的说法。相聚得太少理应珍惜,而不是盲存。
我一直在寻找时间的空隙,可以使自己的心变得无边无涯,可以抵御生死离别。多年父女成兄弟,是你让我萌生寻找的念头。时间的磨炼真的能够改变一切。成熟的孩子与幼稚的大人,它见得太多。以至于它框限了所有的鲜活,只待见将它吹散。社会是底盘,在前一秒种我们的世界不过弹指已被他人上演,匆匆流逝的岁月,是皱纹剥夺了当年活力的你,你已经只能默默地走在我前头。
但是,爸爸,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回过头来,抛下名利、纷争,忘记岁月,亲热地唤我一声:女儿,然后幸幸福福地把我举过头顶,让我清楚地看看身后的路。我比幼稚的时候更需要一个睿智的知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