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四十三岁的人了,看上去却是比三十多岁的母亲还年轻。我不由得想起小学时,父亲唯一一次来校接我,好多同学都惊讶地说:“嘿,你爸真帅,像蝙蝠侠一样。”然而我并不因此为我的父亲感到自豪。
父亲青年时大概在乡里做过几年老师,尽管后来长年累月地跑销售,但在我面前总是改不了那教育的老腔调。想来,自己那时也真是太明事理了,竟觉得父亲是过了时的老古董,明明对当下考试教材和重点一无所知,却偏要插手我的学习,似高人般重点一番,末了还不忘多余地补一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奥。”我听了差点没笑出来,但出于尊重,每次总还是应声的。
那年夏天,我升初三。之前的初二期末考理科不很理想。班主任建议,也许可以去补一下课。我成绩向来不错,初中来就没补过课,但由于缺少提高性训练,在难度大点的考试中就总会失利。
正当我们为没有熟悉的好老师而发愁时,父亲自告奋勇,愿意担任我正宗的“家庭教师”。我听了,笑得很尴尬。母亲有些疑虑地问父亲:“吃得消吗?”父亲一下子抬高了嗓音:“再不济,我初中的水平还是过硬的,做那几个题绰绰有余。”母亲想了想,也是怕我这么大热天的,跑进跑出给跑坏了,又大概是觉着我水平还可以,多做点题就差不多了,逐渐赞同父亲的想法。我倒是无妨,虽觉得有点牵强,可还是答应下了。
当天下午,父亲就勤快地上岗了,要我搬了东西到大餐桌上探讨。
其实在家里便只做做题,也没什么课好讲。父亲却兴师动众地在我对面坐定,热忱地等候我的求教,以致让我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感觉,像是父亲才是我忠实的学生。傲慢一旦从心底浮现,便很难压将下去。不知我是觉得好玩,还是年少轻狂,想给“自命不凡”的父亲一个下马威,竟在这父亲唯一的课上,做了一件蠢事。
我打开精编教辅,一道道做起来。很快,我就遇到了难题。参看了一下后面的简要思路呵答案,有一步始终验不出来。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我立马想到:用这题来刁难一下父亲。好让他知道,在孩子面前没什么好炫耀(不知为什么,我那时竟将此视为炫耀)。
我笑盈盈地将书转个头面向父亲,指着那道题,先照我的思路,糅合了老师平时的讲法,解到
那无法证明的地方。我刻意讲得很确凿,父亲果然像是很有权威地摇摇头,否决我的想法,他认为该添另一条辅助线。我猜想那时几十年前“先进解法”吧。
父亲看上去很认真,故作高深地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样子应该做得出……”我不知当时自己是怎么了,竟斩钉截铁地说:“请先把它做出来再告诉我。”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书拿了去。我不禁有些得意,果然将父亲难住了。
我告诉父亲慢慢做,没关系。自己拿了另外的书看——我突然那么有耐性了,似乎满怀期待地想看父亲如何收场。
秒针不知与分针重合了多少回。我悄悄抬起头,装作不经意看钟,却飞快地瞥了一眼父亲。看得出父亲比较苦恼,眉头皱成了一团,死死地盯着书,有如在另一个我看不见的空间同那几行黑字厮打起来一般。然而他握着笔却什么也没写出来。
我的心中泛起了一点异样。父亲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不喜喧闹。由于家里的内务他做不好,总招来母亲的责怪:“呆头鹅!”;父亲也不是个特别出色的销售员,更谈不上功成名就。但我和母亲都清楚,父亲一直本本分分做着该做的事,想尽力为这个家带来欢乐。大概是为了补偿我儿时不在身边的父爱,父亲自从放弃外地销售,更是对我关爱有加。这种事举个例子是说不出来的,父亲从没表示过什么,我也未曾言谢,但我总是感觉得到,这似有若无却弥漫在我鼻息之间的父亲深深的意味。
终于,父亲轻轻地放下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唉,老了……”本来,我就等着这一刻父亲的失败,连挖苦的话都已准备妥当,可是——突然间我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不仅不想再说什么,心头还登时充满了罪恶感。我做了什么呀?父亲的尊严,就这样一文不值吗!而且这还是他最爱的孩子……
当父亲充满歉意的目光投向我,我简直无地自容。眼前的父亲,一直很年轻的父亲,此刻看去,却真的是老了。那脸上写满疲惫,透着无奈忧伤的气息,整个人仿佛掉了半个魂似的,但又不至颓废,真的是“老”的感觉,这比死还忧深的意味。
我头一次,在父亲身上,觉出老来,还是长久以来我未曾发觉。是父亲的掩饰太好,还是,我的心太麻木,我的爱尚未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