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是跟外公生活在一起的。那里是片纯净的土地,有不知名的花烂漫地开着,有清凉的风悠悠地吹着,有雏鸟脆亮地唱着。记忆里,童年的天空是总是蓝蓝的、透明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溢出水来。
当时年纪小,喜欢跟在外公后面四处乱跑,累了就停下来;回头看见外公跟在后面,就扬起小脸天真地笑。
我最喜欢戴着脏兮兮的手套去捉小蜜蜂,阳光浇在金灿灿的油菜花上,空气里溅起香甜的气味。
我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偶尔还是被小蜜蜂蜇到了:纤细的手肿得惨不忍睹,疼得我直叫。我愤恨的扔去手套,用揪得很紧的眉头忍住哭。外公很暖和的手就那样痛惜地捂在我的脸颊上。我睁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他,小嘴嘟着,直到眼眶里溢满泪水。外公则扬起下巴笑,笑得和湛蓝的天空一样明亮,笑得我不好意思再哭。
后来,小蜜蜂死了,我终于原谅了那些小虫子。可是谁来原谅我呢?外公把粗糙的手掌埋在我的头发里,说他原谅我。
拍去身上的草泥,饿了就回家。和着盛夏无聊的蝉声,外公递给我一小盘南瓜饼,“隔壁阿公送的,慢慢吃吧!”我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亮,边吃边流口水,身旁,外公脸上的鱼尾纹舒展开来,每一道皱纹里都是包容的笑,像冬日里的阳光。
南瓜饼吃完了,手指尚有余香,我就一根一根舔舐。“再去跟阿公要!我还要!”我盯着外公说。“不行!”外公不笑了。我就揪住他的裤腿,把眼泪鼻涕全抹在上面。
下一秒钟,狠狠地,我的身体被倒提起来,前额被浸在清凉的河水里,是那样猝不及防。我的心中一片空白,只记得那颗倒过来的太阳异样刺眼。过了好一会,外公总算把我放回地面,抹去我脸上的河水,清清嗓子说:“要懂得感恩和满足,嗯?”
“嗯!”
吓坏了,老实了,记住了。我低下了头,乖乖的,让他领我回家。
路上,我甩着潮湿的头发,盘算着要踢外公的屁股——打着这样的念头,恐怕终究不能算是个乖孩子。
后来,外公没有了。他死的时候,我双唇颤抖,鼻子发酸,但我没哭。虽然来不及说爱他,但我知道,我心里深爱着他;我甚至愿意折寿十年,来换取他哪怕只是一年的幸福。因为我在心里喜欢他直率的性格,笨拙的抚慰,粗鲁的教育。我始终觉得死是死,他是他;他只是换了一种活法而已。
终于,我长大了。某个清晨,在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的微笑,儿时的影像是珍贵的碎片,拼成纪念,在玻璃橱柜里搁着,不能触摸。
哲人说:永远不要对人绝望。星星对宇宙绝望,才变成流星陨落;而陨落的流星无论多么闪亮,永远也不会比一颗星星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