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最爱的事情,就是在树下摆上一长椅,架一只竹凳,然后拉过那时还少不经事的我,讲你年轻时参军的故事。
像所有经历过伤痛的老兵一样,你总是带着一种自豪而又绝望哀婉的声线,往事如沙砾一般从你口中流过。你以为我能明白,能参悟你的那份无端感怀,却不曾看见我眼底的空洞和厌烦,不知道我更希望和院子的孩子一起嬉闹,更希望在家中看一节卡通片。你甚至不知道,唯一愿意听你倾诉的只有那棵丰大的银杏树,而我更爱我清丽的白菊花。即使它还未开放,可我那时终究是尊重你的,心中也总带着对你的一份敬意,因为家里的孩子总是从小就被告之,你是抗美援朝的军人,是我们的骄傲。所以总还是带着半点怨意陪你,虽然,我不明白也不了解,你说过什么。
而如今再想起,才知道我错过了多少风景,那是你生命中的涨幅地带,它们自成一处幽深秘密的林踪,是无人之境一泊欣喜的水泽,它们曾经邀请我观望,却被我拒绝。当我回身再去找寻时,都已经干涸成空气中的一团不明水汽,让我再也无法分辨出哪一团才是当初对我张开双手的那一地水泽。也许只有那棵你留下的银杏还记得它萌庇的那个老人的惨烈青春,只是它已经决定将记忆深埋。等到我再大一些的时候,银杏树已经郁郁葱葱的开在盛夏,阳光穿透叶片懒散地铺开岁月温柔的画卷。白菊被夏日光芒晒得恹恹,却也生出了小小的花骨朵。你总是用你那辆80年代的破旧单车载着我,绕着树轻轻晃动的是我年少的梦想,伴随着车铃的咯吱咯吱声和我的笑声,摇出了浮躁天地中一方净土。每年的清明,我和父母都会上山去祭奠那些埋在土里的魂灵,所有的怨恨和苦难都已经化为尘土,深埋在这座青山中滋润了一年又一年的野草。当我数着冥纸祭奠那个在我十岁那年离开的你,我依然感到一种时光流逝的疼痛,从我头顶直直的穿透骨髓,深入心脏。远方的天蓝得清澈,抬头的时候,有一种晶莹的液体淌过我的脸。
那年秋天,清爽宜人,透着一种莫名的躁动。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打在你的身上,如同一幅打乱的拼图。凌乱且破碎,你就躺在风穿过的房间,那张靠窗的床上。床边放着我那似开未开的白菊,你说那样就能想起我,和那棵已经开始落叶的银杏。你手上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护士给你打针,你从来不喊疼,那么安静,不曾言语。我帮你揉揉肿起的地方,感觉血液脉脉的流动,就感觉到有希望,我希望可以看着你醒来,而不是看着你一天天消瘦,原本的饱满变得苍白,干瘪。虽然早有准备,然而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是乱了心神,在这个看似美好的秋季,那些我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戛然而止,被放逐在时间之外。站在你的黑白照片前,心中怅然,你看这个冷漠的世界,只一天的光景,就天地相隔。我告诉我自己要坚强面对,可眼泪还是冲破那条界线,整个世界,模糊一片。也是在同一天,那棵银杏树终于开始猛烈的落叶,像是无助的宣泄,又像是送别,送别那细碎的阳光和辽远的苍穹。而我的白菊花却像撤去了最后一层束缚,华丽的绽放。
你走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总会时常梦见你,你穿着平常的衣服,坐在那把长椅上笑,还是健在时矍铄精神的样子,时光好似从未老去,你好好的,一切淡然安宁。时光年轮转动,我不断的改变。但过程经历的美好和信仰,不曾被摒弃。就像你说的,生活的温暖与我们咫尺之距,只是我们拒绝路过。你就生活在我记忆里的村庄里,一直不曾远离,我的外公,你看,你的银杏又开始落叶了,而我的白菊花正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