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灯光的夜晚，天上的星月便格外明亮。我的脚下，是浩瀚的长江入海口，一江秋水，烟波浩淼，在晴朗的月光下无声地流动。江畔的芦苇在秋风中摇动，发出飒飒的声响。天水交界处，城市的灯火忽隐忽现，犹如从水中泛出的暗红色光芒，遥远而神秘……
1971年10月1日的夜晚，在我记忆中，是很特别的一个国庆之夜。那时，我在崇明岛"插队落户"，是一个瘦弱的爱幻想的青年。在这之前，我印象中的国庆之夜大多和灿烂的灯光、缤纷的焰火连在一起，和激情的歌舞、换了的人山人海连在一起。记忆中那些璀璨华丽的夜晚，已经混合成一片，再也无法辨清哪一年哪一天。而这一年的国庆之夜，在我的周围却只有星月之光和江水的呜咽，我感到孤独和茫然。17天前，当时的"副统帅"林彪折戢沉沙，葬身异域。然而这消息一直被封锁着，只是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流传。传播这消息的人，神色诡秘，无法抑制心中的紧张和恐惧。谁能相信，那个每天被中国人无数遍祝福"永远健康 "的"林副统帅"，会以如此方式结束他的生命。
这消息，使人迷惘，也使人不寒而栗，一个像神一样的被膜拜的领袖，一个名字已经被写进党章的法定接班人，一下子成了死无葬身之地的阴谋叛逃者，这似乎不合乎任何逻辑。那时，林彪的画像和题词还到处可见。广播喇叭中，天天能听到外国首脑发来的贺电，电文中，他的名字依然和毛泽东连在一起。我和很多人一样，不敢相信这样的"小道"会是真的。但是天下又有哪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竟敢造这样耸人听闻的谣言？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人来追查这"谣言"。于是，人人都等着国庆节来临，因为，到那一天，所有的国家*都会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游行队伍。如果林彪出现，这谣言便不攻自破。那天清晨，在乡间的广播喇叭里听新闻时，我知道北京没有国庆游行，中国的领袖们没有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这等于是公开证实了民间流传的"小道 "新闻。
晚上，我一个人来到海堤边，头顶着阔大的星空，面对这无言的江海，脑海里一片浑沌。在我度过的国庆之夜中，这是最冷清最寂寞的一夜。远在偏僻的乡下，我不知道国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这样的变化会对将来的日子产生什么影响，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会怎么样。我在堤岸上坐了很久，想了很久，心里不得要领。回去的时候，我发现通向村庄的小路在月光下蜿蜒远去，像一条银蛇。回到我的茅屋中，在昏暗的油灯下，我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为什么礼花在夜空中消失？
为什么欢呼变成了沉默？
热闹的人世如此变幻无常
只有月光如旧，抚照着回家的小路……
回忆这样灰暗的往事，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这是真实的历史，回顾一下也很有意思。我想，我们的祖国如果不是经历这样的苦难和曲折，大概也不会有辉煌的今天。使人感到欣慰的是，人民被蒙在鼓里的荒唐岁月，已经不可能再重复了。
1999年国庆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