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这个南方小镇奇迹般地连续三个冬季下着空前的大雪。新春的氛围在大雪中愈发强烈。这个小镇的孩子早已对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司空见惯,傍晚出来玩雪的孩子只有零星几个。小女孩仍然没有忘记这天,戴上手套、帽子来到了家斜对面的空地上。
冰凉的雪花扎得空地上的松柏生疼,翻新的路灯洒下一片昏黄,在厚厚的雪地里晕染开来。小女孩在早已熟记心间的位置蹲下,取下手套轻轻放在身旁的雪地上。
小镇的许多人都知道这个位置的积雪比其它平地的深了几厘米。小女孩蹲在那里,手已被冻得通红,一滴两滴的热泪顺着红彤彤的小脸滑下滴进雪地。三年前,这天晴朗的夜空中布满了星星,父女三人开心地拿着烟火来到家对面的空地。父亲在人行道上把一筒一筒的烟花掰开,看着两个可爱的女儿在街边嬉戏欢呼,时不时微笑着抬起头提醒着两个女儿小心车辆。
正当父亲准备点燃烟火之时,却听见两个女儿骤然静了下来,他急忙抬头,看见一辆开得歪歪斜斜的车辆朝着街这边疾驰而来,而两个少不经事的女儿早已吓得呆立在街边。父亲急忙扔下手中的打火机,向两个女儿扑过来,只听一声巨响,父亲已倒在街边,头部刚好硬生生地撞在人行道地面上,红红的鲜血流了一地,浸湿了烟火……
不知何时,姐姐已来到妹妹身旁,灰蒙蒙的眼睛凝视着妹妹的一举一动。那年那天的半夜里,这个家剩下的只有悲伤;那年那天的半夜里,这个南方小镇的上空飘下了纷扬的雪花。不到天亮,人行道上父亲暗红的血迹和那撞裂父亲头骨而留下的洼痕早被这冰冷的雪深深埋住。记得丧事过后,小女孩就一直蹲在这里,偶尔有调皮玩耍的孩子来踩凹这里的积雪,小女孩心疼地再把它埋平,抬起天真的脸,却显得疲惫不堪,除了冻红的鼻头,没有半点血色:‘‘姐姐,你说是不是我把这里埋平,爸爸就会回来了?回来陪我们一起过年,回来和我们一起放烟花?”站在一旁的姐姐默不作声,只是纯净的瞳孔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层薄雾样的东西,浑浊得看不透。
第二个年头,冬季,北风比往年来得更加凶猛,吹落了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吹散了街头迎春的热闹。皑皑的白雪在南方孩子们的期盼中如期而至,一片、两片,降落在枯枝上,好似一朵朵绽开的白木槿。孩子们欢呼雀跃。小女孩依旧默默蹲在那个洼痕边,心中也期待着这雪能大一些,把这痕迹深深掩埋,让时光倒回,期盼着爸爸能回来。大女孩仍然看着身旁的妹妹用通红的小手去捧来一点一点的积雪填进这凹痕。这个痕迹姐姐又何尝不想去掩埋呢?又何尝不想一切都未发生?又何尝不想再见亲爱的爸爸一面呢?可是她深深明白心中那道干竭的沟壑是永远也掩藏不掉的。鱼儿窒息般的痛苦让这两个孩子看到的是痕迹的残忍,现实的无助。
姐姐看着看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狂风胡乱扬起她的短发,围巾在半空中恣意飞舞着。天真年幼的妹妹一直坚信着埋掉痕迹,一切就会恢复,爸爸高大的身影又会出现在她面前,然后把她抱起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女孩的眼角不知何时溢出了晶莹的泪,泪水布满的双眼更加模糊难测。大女孩忽然做出了一个令她自己都觉得吃惊的举动:她猛然蹲下身,还戴着手套的双手狠狠地刨开小女孩刚埋好的积雪,直到雪水和泪水浸湿手套,站起来截然把妹妹推倒在雪地里,恶狠狠地叫喊着:“有什么好埋的?再埋地也不会变平整!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了!爸爸他死了!爸爸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小女孩大哭着,从空地上爬起来,朝家的方向跑去。一直站在门口的母亲远远地望着这两个孩子,看着小女孩跑过来,母亲轻轻扬起手拭了眼角的余泪。
这一年,三年过去了,冬季,没有北风的呼啸,街头却一片寂静,雪花落在地面接受融化的挣扎。也许疼痛早已消失,但痕迹还在那里,时刻挖掘着心底最深的记忆。小女孩一如既往,在雪地里,用红彤彤的手努力掩埋着这痕迹,她心想:妈妈看不见这痕迹,就不会再偷偷落泪;姐姐看不见这痕迹,就不会整天焦急暴躁。她知道过去天真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但她还是想要深深埋下这痕迹。站在一旁的姐姐,头发已齐肩长,在这纯净的白色中,眼睛渐渐透明。她蹲下身,给小妹搓着冰冷的手:“小妹,我们不埋了,走,我们回家陪妈妈……”小女孩的泪滴在姐姐的手背上温暖的化开。“恩。”小女孩点点头,牵起姐姐的手。
仰头,这纷扬的雪花滴进心头,与炙痛的血液融合,化作一股温热适宜的暖流重新汇进心房,那道干涸已久的沟壑正一点点湿润起来。
迎春的烟火伴随着新年的钟声,升上夜空,母女三人紧紧地牵着彼此的手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明年的冬天,这里不再需要雪花——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