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一国,国中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无不狂;唯国君穿井而汲,独得无恙。国人既并狂,反谓国主不狂为狂。于是聚谋,共执国主,疗其狂疾,火艾、针、药,莫不毕具。国主不胜其苦,于是到泉所酌水饮之,饮毕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众乃欢然。——(南朝梁)沈约《宋书》
隐隐有薄雪的痕迹,淡淡的银霜仍未退去,继而阴冷仍笼着这座久而不为人所知的小城。却是风雪初霁,到底也让人欣慰几分。
若不是此处春夏之时如世外桃源般迷人,现今还不知是否彻彻底底地消失在生活在都城中的人们的脑海之中,或许有人问起“疏风”时,怕是会被误认为是仙境或地狱中的某个地方吧。
已是冬末初春,寒意一丝不减,独立帘外,冷风萧萧,与隆冬不分一二。万物皆是死气沉沉的,人亦是不愿出门瞧一眼,偶尔有游人来到此地,想必定要说一句:“好一座千年死城!”不错,往日的生机,全不过被几个月前的一阵可怖的风雪,深深地埋入冰冷的泥土中,以及人们冰冷的心中,就如此,美景香消玉殒。不过,依是有几株杂草野花孤立在道旁,只被风雪埋没,太不起眼而已。
我急急赶向疏风小城,本欲观景,却不想早来一步,刺骨的疼痛不禁让我怯步,我只得在一家小酒馆内略作休憩。脱下玉针蓑,我要了一壶白酒以作暖身之用。老板漫不经心地应了,不一会儿,他懒洋洋地端了上来。我便开怀畅饮,当带有一丝甜味的清酒划过喉咙时,身子便有了些许暖意。欲要再饮,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在空荡荡的酒馆之中晕出了一圈圈回音。我不由一惊,别过头去瞧,只见一人身着道袍,手执拂尘,道人打扮,正倚着简陋的门帘,放肆地笑着。
浓酒上头,加之心中奇意,便徐徐起身,壮着胆子向前几步,作揖道:“阁下为何所笑?”那道人仍持着笑意,挥了挥手中的拂尘,似是亦含了三分醉意,并不答我:“不知可否与本道对弈一局?”心下略有迟疑,但觉此人奇异,不同于他者,便欣然答应,于是爽快地携了他拾级上楼,择一茶阁入座。
雕工精致的紫檀木桌上早已置了一张十九路青石板棋盘,盘旁摆着两盒分别盛着黑白子的竹丝编的棋盒,我向来争强好胜,想都不想就取过黑棋盒,摆在自己面前,他好似并不建议我这无礼的做法,只顺从地接过白子,笑容中带着傲气的矜持。我不由恼了,将一枚黑子稳稳地放在纵横交错的格线之间,随着一声清脆的美音,我的心略略一沉,酒也醒了几分,懊悔不该应了他,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能出尔反尔呢?罢了,罢了!于是心思重回棋局,不知不觉,一颗醒目的白子紧紧地挨着我的黑子,我忙再落子,那声音愈发频繁,直至白棋围住了一块不大,却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黑棋,失了它,黑棋必输无疑。我无法打破这格局,紧张得头上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漓漓冷汗,狼狈不堪。而他只是随意地玩弄着一颗剔透的白子,炯炯双眼盯着棋盘,余光却有意无意间地瞟着我,有一丝嘲弄。我纵然不忿,却想不出办法冲出他的重重包围,只得认输。
我起身道:“阁下的棋艺实在精湛,看似不按常理落子,实际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住致命部分,在下佩服,佩服!”他仍如初见他时一般笑了,只不过短促了许多。他圆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黑棋四周皆乱子也。说起这个,到让本道想起一故事来了。”他顿了顿,原本的笑意淡漠了几分,随后开口道:“盘古开天之时,女娲造人之际,早有一小国,名曰“福祯”。那是块风水宝地,且国主勤勉于政,众臣一心为民,当地天气又风调雨顺,所以百姓们年年五谷丰收,安居乐业。”我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真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呢!这世间哪有如此好的地方!”
“不错。”他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目光变得深邃起来,眼中忽然闪过几缕惧人的寒光,“但上苍怎会容许一国不经些挫败?某日,一村民龚龙,在山脚耕作之时寻着一弯泉水,此泉不同于他泉,水质异常清澈,如水晶般,没有一丝杂质。更奇的是,它竟能在夜中似宝珠一样闪闪发光!”“如此奇水,阁下怎还说是挫败呢?”他的故事我已猜出几分了。
他垂目,安静得与之前的他判若两人,沉默良久,他缓缓道:“是日,龚龙便取了一瓢水进献给国主,国主大喜,认为如此奇水在己国乃上天所赐,亲自去看了那泉,见果如龚龙所言,便将这水奉为圣水,又见那泉涌流汹汹,有狂野之意,取名“狂泉”。恰逢那时水源稀缺,国主便命大臣将此水分与百姓。哪知饮下后,竟神智混乱,口出乱语。国主才意识到严重,命人收回那水。但事态已不受控制,除国主外,所有人皆得了狂病。百姓大臣,反谓国主得了狂疾,便聚集谋划,抓住国君,称要为他疗疾。那国主本无疾,却被人用艾草熏灼、针灸、吃药一一治遍,折磨得国主夜夜不得安枕。一日清晨,他望见铜镜中憔悴的脸,心中先是愧疚,然后想起自己身处如此困境,不愿再受其苦,跑到狂泉边,掬起一瓢水饮下,那国主就与他人一样,得了真正的狂疾。于是全国上下,国君臣民,无一不狂,国人欢欣鼓舞,认为圣上英明,簇拥着国主重执朝政。”
我不再发话,眼睛略觉干涩,几乎止不住要落下泪来,许久道:“实则国人皆沦入狂病之中吧。”
他微微点头,继而移动着一颗黑子,便轻易破了重围,我将目光投入棋盘,还未来得及惊异,他抢先道:“众谬独我对,欲突这乱围,不为乱子,难矣难矣!”我张了张嘴,本欲再向他讨教一番,他已人影不见。
轩窗外,骤风不再。
梦入仙,不知狂泉。
六年级:微雨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