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论语·雍也》
文与质是文章的内在与外在。内在不好,外在再好,文章也是下品。内在再好,外在不好,文章也容易堕为中品。内外兼好,文章才是上品。可见,质重于文,质主文次。文质统一,才能成就一篇佳作。就像一个心灵高尚的人,同时拥有出众的仪表和才情,那是人们共同追求的完美状态。
然而,在实际的写作实践中,有所偏倚却是普遍的现象。这不奇怪,因为文质和谐的文章是一种接近美的临界点的一种产物,那是非常珍稀和困难的事物。奇怪的是,即使是有所偏倚,也有一些文章能够穿越时空,进入人的心灵,令人堕泪,凝为经典。
或许,这就是人,人是生来就内外不平衡的,历经后天的学习和教育,仍然是发展为一个内外偏倚的人。纵然是文质有所偏倚的文章,也总能引发心灵的极大共鸣。
当然,这些有所偏倚的文章,蕴含着人性最本真的情感和价值认同。
而它们,正是文章的生命!
纵观古今,有五篇散文令人感动和推崇。
它们是李密的《陈情表》,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朱自清的《背影》和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
这五篇文章长年累月搁在我的书架,日夜枕在我的床头,时刻装在我的心田和脑海。
它们是我泪水的闸门,我曾无数被它们催泪如雨。
《陈情表》,把孝写到极致。“祖母刘悯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李密命途多舛,幼年丧亲,与祖母刘氏相依为命,形影相吊。乌鸟私情,结草终养。忽微之境,挚恳之心,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祭十二郎文》,把骨肉亲情写到极致。
“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韩愈生逢家族凋零,振兴无望之时,长在宦海沉浮之中,又遇强者意外而夭,家族之衰,仕途之苦与哀痛之情交织杂陈,字字血泪,令人哽咽湿目。
《项脊轩志》,以归有光自己青年时代朝夕所居的书斋项脊轩为线,以归家几代人的人事变迁为缕,真切再现了祖母、母亲、妻子的音容笑貌,表达了作者对于三位已故亲人的深沉怀念和对百年家族兴衰的无限感慨。
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
遥想作者兀自瞻顾遗迹,回想母与大母,音容笑貌,如在昨日,个中滴雨,该是何等怆然泪下啊!
待到“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顾念亡妻,追想华年,“睹物怀人,能毋恫耶!”
《背影》,把父亲对儿女的爱,表达得深刻细腻,真挚感动。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读朱自清的这一段时,我不止一次在脑海中想起父亲送我的情景。
父亲成家较晚,待我离家去西安上学时,父亲已经六十四岁了。可我每一次去火车站,或者去汽车站,父亲都坚持要亲自送到站台。望着他那削瘦的身影和略含伤感的眼神,我也不止一次眼眶翻滚。
从去西安上学后,我就很少回家了,工作以后,就回去的更少。
一年一年,只几日短暂的相聚。
每次回家,父亲都欣喜异常,但又怕我待不多久。于是,一回去,就赶忙问我能待几日。待到离程迫近,又祈望推迟。
我去父亲书房,翻看他的日记时,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我什么时候从哪里回去,什么时候,又从家里离开,一行一行,一页一页,滴渗着多少思念啊!
今年,父亲已经七十岁了,那天我又从家里出来,他再一次把我送到汽车站,送到汽车的座位上,安顿我坐到汽车前排,然后在车窗外面静静地等我出发。
等到汽车发动,他急忙跑过来,用手隔着车窗跟我招手。
汽车很快就开走了,我在车窗里一直向后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坐在座位上,靠着玻璃,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秋天的怀念》,史铁生用滚烫的笔触描写了对已故母亲的深沉回忆和深切怀念。
母亲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红红的,看着我。“听说北海的花儿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母亲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以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这两条可恨的腿,喊着,“我可活什么劲儿!”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她高兴得一会坐下,一会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哎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最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眼,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有一次,我在处理一份稿件时,查阅了这篇散文。当阅读到这段文字时,我一时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差点失声痛哭起来。我赶忙捂着眼睛,跑去洗手间里。平复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重新读完了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