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的颜色。盛夏的七月,也不例外。
但是,七月到来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季节的变换,并不是一场雨,一阵风,就可以随随便便说了算数的。只有寂寞守在尘寰之中,年年开年年落的花,它们,才有资格说话。对于季节细微的变化,它们总是极其敏锐,一如嗅着青梅的女子,面对欲说还羞的情感。
那些花,立于红尘安静的一隅,在更叠中冷暖自知,安排自己的绽放和凋零。一季季风过,一树树花开,四季的衣衫被着上不同的色彩。它们不疾不缓,循规蹈矩地开着,绝不可能乱了开花的秩序,更不会因为谁为它们咏一首矫情的诗,便心猿意马,错乱了脚步,在不属于自己的季节花枝乱颤。
所以,当七月过去了一半,而街头巷尾,被大把大把毫不起眼,清雅素净的白挤满后,我才恍然,原来,不经意间,光阴的指尖,已悄悄滑落在七月的深处。
是的,我的七月,应该是白色。那种素雅的,安静的,白色。属于茉莉的白。
从来不喜欢"七月流火"的说辞,那是一种让人心悸让人生畏的红。属于我的七月,就是白色。这个时节,总有突如其来的骤雨,商量也不需和谁打一个,就从天而降了。哗啦啦地,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而净的雨幕之中。这是我喜欢夏的原因,这样的雨,总是把来去交待得清清楚楚,纯粹,奔放。一地尘埃,被一场心仪已久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落雨的时候,适合立于阳台,看雨,呼吸,发呆。一片空濛。世界仿若重返混沌之初,心,亦如深山禅院的青色瓦当,骤雨洗净之后,泛着幽幽的青光,尘埃不染,波澜不惊。静静开在阳台角落里的那盆茉莉花,弥散着的淡淡清香,与这场雨,相遇于红尘万丈,却是淡定着的,不惊,也不诧。我的五脏六腑,被雨水冲洗,又在茉莉的幽香中浸泡,过滤,一切,都是那么地静好,那么地禅意。
雨声渐稀,折身回屋,焚一炷藏香,泡一盏茉莉花茶,本已枯萎凋敝毫无生气的日子,便在沸水的冲泡下,滋润起来,水灵起来了。层层瓣瓣的白,在水中轻缓地舒展开来。犹如一位不食烟火的仙子,在水之央,缓缓打开白色裙袂的褶皱,轻快地旋转着,舞蹈着,聘聘婷婷,袅袅娜娜……仿若花枝重绽,又似盈盈在握。茉莉花啊茉莉花,还未来得及品咂,缕缕幽幽的清香,已氤氲充盈满小小的斗室。
不禁莞尔。原来,就算离枝的茉莉,也从来不曾枯萎过。枯萎的只是表象,无需太多,只要一杯温度适宜的水,它便能重新绽放绰约的风姿。素净,淡雅,不事声张,却又沁人心脾。小小的花朵,蕴藉着一季的芬芳。它是如此地凛凛然,如此地执着无怨,不似一朵娇小柔弱的花,倒似一个为了心中不变的信仰,穿越烟霞红尘,坦然平静地走向灵魂归宿的人。
这般想着,耳畔便流淌过如水般的音乐,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初听这首歌时,还是少年时光。那时有点偏执地以为,歌中的茉莉花,只开在气候湿润的盆地。当时在茶厂工作的姨父,分得的职工茶,让我们家总也不会缺少待客的"三花"茉莉花茶。家里来了客人,就算饭菜再寒碜,只要冲泡一盏茶水,溢满一室的茶香茉莉香,也会让大家品出亲情中一番真挚平淡的美。光阴斑驳了记忆,暗转的流年总会轻易地带走熟悉的面孔。这个七月,守候姨父灵魂的那座小山,该也是漫山遍野茉莉香了吧?
经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才让孤陋寡闻的我知道,原来,这首《茉莉花》,竟是江苏民歌。那个刹那,仿佛谁的拳头给了我软软的一击,我的心,就这么温柔地一痛。江苏呀,江苏!那个我籍贯上的故乡!吴侬软语轻轻地唱,我的心,就此轻易地沉溺,沦陷。一直没有机会踏上那方神秘的土地,但是,我知道,一直,就有一根隐形的丝线,将我和它牵连。朝着故乡的方向,深呼吸,眼前就浮现出遥远的,从来不曾陌生的梦里水乡,茉莉花啊茉莉花,正在那片美丽的土地上,淡淡地开,浅浅地唱。歌中的花香,已然让我无所归依的灵魂,深深地,深深地走进了它。
尽管这个安详的夜晚,我只是寂静地端坐于盆地潮湿的气息之中。轻盈翻飞的指尖,与文字倾心交谈。灵动的文字,为我安上了一双透明的翅膀,无拘无束地飞吧,飞过山,飞过海,飞向灵魂栖息的故乡。
《茉莉花》的歌声仍在室内轻柔地萦徊,而窗台上的那株茉莉,此刻开得正好。朵朵细细碎碎的小花,在轻拍帘拢的夜风中,悠然地摇曳着。莫非是风,为它捎来了故乡的消息?还是朵朵素白的茉莉,正在悄悄讲述着今夜的秘密?
这个七月啊,多么妥贴,多么静好。不要那洛阳的花开富贵,求一场五花马千金裘的生活,也不要那月光下凌波的寂寞,等待千年前的谁踏着如歌的行板涉水而来。只愿做一朵茉莉,安静地开在尘世之中,白得纯粹,白得素净,不娇,不媚,清透沁人的花香,淡定从容地行走在盛夏时光。就算流光摧老了容颜,心,依然不会枯萎,依然,淡淡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