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气是个嗜睡的孩子，昏沉而毫无情绪。
我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快九点了，外面的雨也下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马路上一滩滩像天空一般漆黑的水洼，反射着周围红红绿绿的灯光，零零碎碎地拼凑着这个城市在夜空下的模样。
图书馆要关门了，管理员像柱子一样停在门口的电灯开关旁，面无表情地示意我赶快离开。“他晚餐肯定没吃饱，”我边收拾面前凌乱的纸和笔，边闷闷地想着，“要不他怎么连牵动一下嘴角的两块表情肌的力气都没有呢？”于是我也这样面无表情地直至收拾完桌上的东西，拎起书包向门口走去，向那根“柱子”走去——就这么几张桌子的距离，我却像走了很漫长的一段路，甚至走得我有些难过。脑海里不停地出现两个小时以前爸爸送我出门时那双紧握着门把，久久不肯关门的手。我这个女儿也许真让他担心透了。鼻子一阵的酸，我才想起，走的时候连一句“再见爸爸”也被我自然而然地忘掉了。多么可悲的一种遗忘。
走到“柱子”旁，我收起我的面无表情，笑着说了声“再见”。“柱子”愣了一下，来不及反应——
但至少有了表情。
（二）
虽然下的是酸雨，但空气明显比先前清新多了。湿漉漉的车子在街上擦过，“刷”一声溅湿了路旁灰绿色的邮筒。我这样走着，竟想不到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同学们应该都在教室里自修吧。我带去图书馆的作业被原封不动地放回书包里，很有重量——对比起我浪费了一个多小时写的胡言乱语，的确重多了。我是如此的不分轻重。
回家的原因很简单。就在两天前，为了逃避一个见不得人的名次，逃避一份见不得自己的成绩，我二话不说拎起书包就往街上跑，脸色灰白地进了家门，忽略了爸爸担忧的目光，推开妈妈手中的热汤，径直地把自己锁在房里。一片漆黑，才敢放心地让眼泪流下来。成绩对于我来说一直像个极易淌血的伤口，连在家人面前我都觉得不安全。我一直认为，他们只懂得望女成材，只懂得在看到他们期望看到的成绩时才舍得对我微笑，他们只懂得要求，他们贪婪得令我喘不过气。他们不懂，从小学到初中一向都习惯了成绩好的我，现在失去了这份优越感是多么的无所适从，像被扒了一层皮毛的小鸟，瘦弱而丑陋。我是丑陋的，我撒谎了，不止一次借身体不适为由而逃学，又不止一次以上学为由而逃家，然后躲到书店的角落里，游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逗留在图书馆的窗边……却不懂得为自己振作一次。我是任性的。
以前的我为什么不会想到这些？现在为什么又会这样想了？是因为今晚潮湿的空气，还是因为那个面无表情的管理员, 抑或是路旁被溅湿的绿色邮筒？我想，我该好好审视一下现在的自己了。
（三）
我像忽然有了目标，赶快跑到路旁的长凳旁，拉开书包一股脑地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了凳子上，还有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散落到地上。我蹲下来把它们拾起，认真地看了一遍，全是些泄气的话，颓废的句子，毫无意义地占据了我这么多的时间，而在这些时间里，别人都在毫不气馁地坚持着——高三了，我是怎么了？！
凳子上除了课本和作业，还有一小袋一小袋五颜六色的药丸，那是爸爸偷偷放进我书包里的。他应该也看到了我带回家两天却仍然空白的作业本，还有那干净得没有一点笔记的课本。他是如何的焦虑而又无法向我表达，因为我一直拒绝与他们交谈，我自私地把他们由衷的关爱与担心当成了贪婪。他明显地感觉到我回家并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因为身体的病痛，可他只能以这一颗颗的药丸来转达他的困惑与不安。作为医生，他在这个战胜不了自己的女儿面前感到不知所措。有些病痛是要靠自己克服的。
他站在门前紧握着门把，久久，不敢关门……
有泪往心里流着，我后悔自己的不谅解，不争气。默默地收拾好东西，我站了起来，然后把那几张纸揉成一团轻轻放进垃圾筒。
这个夜里，我伸手牵着迷失了很久的自己，朝学校走去。
身后那已经放晴的天空，映在一滩滩的水洼里，是深深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