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静静地躺在泥土中,再也听不见那来自远古的风,再也看不见那空旷寂寥的苍穹,亘古不变的气息终于让我明白,原来自己早已被遗弃。可笑的我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是被在乎的,我甚至自以为是地以为我会有不同于他人的归宿。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自以为是在作祟。我一直只是一个玩偶罢了,一颗被利用的棋子罢了。茶杯仅仅是茶杯,永远摆脱不了作为一个载体的命运。永远只能有所承载地接受着命运的玩弄。如今,我,一只孤零零的茶杯,经历了几世几代的沧桑,需要静静地诉说那些记忆的遗留。我平凡的一生中总是能找到几个被记住的画面的。
一只手在我的腹中放入了一些茶叶,然后它又将我灌满了开水。那些茶叶随意地舒展着。我看到她们在复活,我看到她们在跳舞,我还看到她们在哭泣。我只是感到很快乐,因为我感受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温暖,虽然这种温暖有点过分,过分得有点灼人,我似乎被烫伤了,但我却的的确确笑了。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了。我听见她们在相互打招呼,我看见她们正对着陌生的脸庞微笑,我还感觉到她们在感伤地庆祝着这场相遇——用离别换来的相遇。她们在谈论以前的那些姐妹们,那些即将被遗忘的人和事。她们忧郁的眼睛里写满了落寞,但她们却一直用快乐的语气交谈着。我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那帮兄弟姐妹以及那些以为会永远的昨天。想着想着,铺天盖地的孤单便将我笼罩了。于是我开始加入她们。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们,然后安安静静地聆听着。
被开水冲泡之后,茶叶们都浮到了水面上,但有一根茶叶却死死地沉在底下,就像捍卫着自己的信仰一样。她用一种无比的淡定来回应那些来自上面的奇怪的眼神。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说:“留在这里很温暖,我无需去配合自己不愿意配合的东西,这里并不妨碍我发挥自己的价值。尽管周围已经没有伙伴,但寂寞同样是种享受。”嘴角,是大片大片的云淡风轻。过了一会儿,浮在水面的茶叶再也承受不了自己身体的重量了,纷纷下坠。我只是以一副笑看风云的神色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在那里徒劳地忙忙碌碌着。我只是一个局外者。待她们都落定了,一片茶叶主动和我搭讪,她说:“我是她们中最普通的一叶,我心甘情愿地在浮浮沉沉中接受着命运的戏弄。你可以说我中庸,说我没性格。但我只想平平淡淡地随波逐流,虽然会在上下浮动时被撞得头破血流,但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无法逃避的命运....”没等她说完,一片随着水的荡漾慢慢靠近的叶子就打断了她:“疼痛是彼此的,在你被撞的时候,另一颗灵魂也在受伤。如果不想受伤,就请选择远离。”.....从她们的对话中,我第一次知道. 并不是每一片叶子都落叶归根的机会,也不是每一片叶子都可以在风中享受乱舞春秋的凄美和浪漫。因为是茶叶,就注定了不一样的结局。
诸如此类的话题把我包围着,我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她们中的一员,但我又觉得自己是束缚她们自由的罪魁祸首。我在深深的自责中感到窒息。我想逃避。这时,那只手过来了,拧开我的盖子...我突然就解脱了,原来束缚她们的不是我,而是那只手在操纵着一切。我自己也只是一颗被摆弄的棋子,充当着傀儡的角色。刚才的对话都戛然而止了,恐怖的安静吞噬着一切。她们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他们不知道,这次离开的会是谁。只要小小的一口,到处便都是支离破碎的离别。水在慢慢变少,茶叶在水的浸泡下继续膨胀着,像有着曼妙身姿的少女慢慢步入臃肿的中年,曾经的风华绝代毕竟经不起岁月的抚摸。那只手为我换了一遍又一遍的新水。那些新来的水和原来就在的茶叶,他们还来不及相识,就已经分离了。我还是那只孤孤单单的茶杯,立在书桌上冷眼旁观着一轮又一轮的来来往往。
最后这些茶叶被倒入了水槽,换了一些新茶。我多少有些伤感,但我不得不继续被动地接受那只手的强行赋予。在一次又一次的更换中我明白了,我为它们准备的地方总共才这么多,新的要进来,旧的就肯定要离开。所以就注定了那些忙忙碌碌的相遇和离别。突然我就明白了如果我不存在,那么总有另一只茶杯会代替我,不变的只是那个位置,谁坐那里,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还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宿命,不断更迭的只是她们。我,不是还好好的吗?我是独特的,永远不会被代替。茶杯跟人一样喜欢自欺欺人。
这一次,当开水冲下来的时候,我照旧看到了那些被玩弄的叶子,她们就像前一轮的复制,诉说着生命的亘古不变的循环。她们仍旧屁颠屁颠地上下浮动着,然后飘在水面上,在沉下之前,随着未平静下来的水波游手好闲一翻,到处逛逛。其实也不过是个圆周,但她们却固执地以为这个就是世界。然后在取笑老套的井底之蛙的故事中自娱自乐着。在众多的奔波者中,我看到了一片静止的叶子,她浮在水面上,茫然地看着周围来去匆匆的身影。我问她为什么不飘动,她淡淡地说,因为不知道飘向何方。我黯然。然后我注意到了另一片叶子。在其他叶子都心甘情愿地沉在杯底的时候,她看起来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她身上充满了飞扬跋扈的个性,她一直坚持浮在水面上,尽管那样让她很吃力,但她却告诉我她只是惧怕生活的麻木把她淹没,于是奋力地浮在水面上,寻求呼吸。”
这时大家突然又都安静下来了,因为茶杯盖被打开了。最终这片叶子随茶水一起被吸吮,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人会觉得奇怪。那张嘴很习惯地把它吐了出来,看来它已经见怪不怪了。就这样,有人用生命坚持的个性,对于另一些人而言,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罢了,甚至平常得可以任意唾弃。同时被吸允的,还有水。但水却被吞下去了。每个事物都有自己扮演的角色,同样的选择会有不同的结局,如果你硬是要做出不符合角色的选择,受伤的只能是你自己,这是那片茶叶教会我的。就这样,她连被倒入水槽的机会都没有。
这只不过是生活的一个小插曲而已,没有人太在意。所以我继续跟茶叶们侃大山。她们正在谈论着“幸福”。有的说:幸福是照射在叶面上的温暖阳光,瞬间就成了阴影。当自己被那根手指选中的时候,再美的阳光,也不再温暖。有的说幸福其实很庸俗。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她们像人一样会有一股酸溜溜的愤世嫉俗。有人说幸福是种守候,是触不到的幻觉。只有一片叶子,用行动告诉我们:幸福就是珍惜,就是捍卫。这是一片貌不出众的茶叶,但是不管开水怎么冲,就是不肯伸展开自己,它只是沉浸在春天的往事里。它只是想守护住自己唯一的拥有。她用身体死死护着的,是她满满的回忆。虽然在正值豆蔻年华时就被无情地夺去青春,但这没什么。只要有回忆,就够了。
几番开水冲泡之后,她们也被倒入了水槽,如果先前的还没来得及被水冲走,或许他们还会有相遇的机会。她们或倚老卖老地向后一代感叹曾经的沧海桑田,或相见恨晚地共鸣着世间百态人生冷暖,抑或像诸多怨妇一样等待着一代又一代的茶叶来重蹈自己的这个无法逃避的悲剧.....但她们现在都只是躺着水槽里,麻木地为自己唱着生命最后的挽歌。他们就在这样的麻木中怀念和淡忘,或许也能偶尔想起曾经的那片个性飞扬的她,但也仅仅是云淡风清的一声叹息了。
就这样,我一直侥幸着,直到有一天那只手用一个玻璃杯换下了我,我才发现这是自己逃不掉的归宿。我以为那只手会把我放进橱窗,认真地擦拭,毕竟我的身上,或许会有它不舍得丢弃的回忆。当我被丢在垃圾桶的时候,我绝望了,原来一切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对于别人而言,我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只茶杯,被代替是天经地义的事。“生命竟是如此卑微,卑微得只是日升日落,缘起缘灭之间,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世间的风景早已被看透,可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