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在中学时代的故事说给现在的中学生听,他们恐怕是觉得不可想象、难以置信。因为无论现在的初中还是高中教育,科学文化是教育的主要内容。可是“文革”那会的教育口号(我们国家盛产口号,也是特产。)却是:学军、学农、学工,还要批判资产阶级。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个口号,在文革时期,不该干的事情,口号绝对会变成十分狂热的、千百万人以至于整个民族的实际行动。而在当今,应该干的事情,往往又会变成口号,就是不知道这是否也是我们的民族特色。在这样的口号指导下,课堂课本知识的学习只是点缀,学军、学农、学工,批判资产阶级倒是变成了我们的主要课程。
什么是“学军、学农、学工,批判资产阶级”?现在的中学生不会知道这个老掉牙的政治口号究竟是什么含义,学军,就是向解放军学习一些军事技术技能,比如如何引爆炸药,还有就是迈开双脚,走它百十里路;学农,就是到农村去,跟着贫下中农参加农业劳动,锄草、割麦子、插秧、施肥……学工,就是到工厂去,接受工人阶级的教育,所谓的教育就是参加工业生产劳动:搬运重物、学习车床、钻床、刨床的使用,还有翻砂、电焊……,批判资产阶级开始的时候先批斗老师,然后再去批判所谓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这些不务正业的事情干的差不多了,学校又让我们参加建校劳动,那可苦了,小小年纪(我们那时还是初中生),从宿城到几十里外的符离的山上去搬运石灰、砖瓦。运回的生石灰还要我们用水搅糊,让它变成熟石灰。学校也不发胶靴、手套,手和脚上的皮肤都被碱性很强的石灰烧烂了哦,在监狱工作的父亲说,监狱的犯人还有劳保用品呢。
酵好了石灰,学校又要我们用泥巴脱坯,脱坯结束了,再接着替学校垒墙。一句话,那时的我们除了学习这个正经事不干,别的什么都干遍了。
当时我们都还十几岁,懵懵懂懂的,觉得这样也挺好玩,可以撒野到处乱跑,当时也几乎没有什么作业。有时听家长说:小孩子长期这样混下去怎么是个事,天天不沾课堂、不摸书本,将来怎么办呢……这时候也似乎觉得不对劲,到底那里有问题,我们也说不出来。
有一次,我们几个成绩比较好的同学在偷偷地传看一本小说,名字现在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是描写文革前北大校园大学生生活的一本小说,小说里那群天之娇子在课堂上有名牌教授授课,带领着他们去探索学习人类文化的精粹,在柳丝依依、荷花送来阵阵清香的未名湖畔,他们继续着课堂上命题的讨论、当金风送爽香山红叶时,才华横溢的他们结社聚会,吟咏着北京古城的灿烂秋色,周末来临之际,燕山脚下,长城烽火台上有他们风华正茂矫健的身影。他们有理想有抱负,担负着祖国与民族的未来,前程似锦……当我把小说看完以后,才如梦初醒:学生应该在学校里得到什么,学校应该给予我们什么,一个真正的学校应该是什么样,此时,我才有了自己的答案。
这本小说象一只大手推倒了一堵墙,打开了一扇窗,象春天的风,象夏天的惊雷,象大智慧者的箴言,使我从蒙昧中觉悟,让我终于睁开了双眼,我开始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我们的校园是多么的破败,我们还算是学生吗,唉,我们同如苦役犯,三年初中,几乎就是做了三年长工。
小说在我们几个同学中间传阅之后,我们几个聚在了一起,谈起对能学到真正严谨科学知识大学生活的满怀渴望,对流溢着诗情画意的大学校园充满了向往,可是再看看自己的处境时,几位少年不禁流下了泪水。在文革的鼎盛时期,阴霾漫天,豺狼当道,整个中华民族深陷文化浩劫之中,我们几个想将来进入那样的大学校园去学习生活,简直是痴心妄想,白日说梦。
少年泪源自觉悟与启蒙,有责问,也有自责,也浸透了难过、失望,甚至绝望,可是这热泪中依然闪烁着没有熄灭的期盼与渴望。
从此,我们开始读书,从中汲取知识,冥冥之中总觉得读书会有用着的那一天。临近初三时,教育界开始了所谓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学校也接到通知,从本届初中毕业生开始,进入高中必须通过入学考试,这就从以前的推荐上高中变成了考试进入高中。这以后各科老师忽然象变了个人,课堂上教授的内容明显的增多,作业也开始布置,文革时期的课本内容大都比较浅,理论性不强,规律性的东西不多。记得化学课本里是农药工业、炸药工业、化肥工业、钢铁工业、砖瓦工业(硅酸盐工业)这些所谓能生产实际服务的内容,语文课本里是样板戏充斥其中。许多老师开始自己编写教材对课本进行补充。当很多同学的对突然增加的学习压力不知所措时,我们几个却如饥似渴吸吮着知识的甘霖,乐在其中……
我们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高中学习,这种正常的学习在高中阶段进行到一半时,又被几个反潮流的“英雄”的壮举中断了,他们之中一个乡妞是愚钝不可教,脾气还不小,自己跳进水库自杀了,一个是近乎文盲交了白卷还要逞能的狂徒,还有一个以日记的形式向自己的老师发难的乳臭未干的被别人操纵的黄毛丫头,他们的作为被利用,然后再有人据此向科学的正规的教育制度发难,于是一切又陷入混沌之中。这次我们的感受是愤怒,却没有迷惘。
我们依然在作着自己的准备,依然对获得高等教育充满着不灭的幻想。
公元一九七六年阳光灿烂的十月,噩梦结束。
公元一九七七年金秋,停止了十年之久的高考恢复,我们几个阅读过那本描述大学生活小说的同学都顺利通过高考。
公元一九七八年阳春三月,我们怀揣高考录取通知书,迈进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
幸哉!历史没有把满怀读书渴望的少年遗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