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溜溜的风划破夜的唇,于是冷冷的天际渗出一抹橘红驳着的游云。 灰蒙蒙的岚烟依然笼罩在黑黢黢的山头,破晓的雄鸡扯着尖厉的嗓子,向着东方即白的天幕,一鸣接一鸣的啼下暗灰色的山坡子去了。山坡子下的春天是寂静荒凉的。裸露的田地上只剩下几间新建的厂房,蓝白相间的瓦垄在三月春光下,夺目且诡异。
灰油墨色的橱龛,散发着陈生旧木的老味,镂着旧式百草铜钱碟的龛笼上,几只干净锃亮的素瓷白碗,整齐的码叠在一起,与昏旧的老橱龛相比,颇显层次棱角。桌子是一个大槐木桩,沿边被日头搓得泛出了木榍子,上面凌乱的散着锅儿,瓢儿,酱菜碗等。桌子的一头,她蹙着峨嵋枯坐着,没有一点儿生气。呆滞的眼睛间或一轮的转动,直到邻家的狗“汪汪”叫起来时,才闪出一丝光亮。她机械的抬起了麻绳般粗糙的手,拍了拍起了毛的蓝青色的劳动服,双手支着膝盖,佝偻着站了起来,庸懒迟钝的将桌子收拾了一下。
男人早起上了山坳边的村子,说要去填补个烧煤窑的缺。庄稼没了只能如此过活。女人抬头望了望沉寂的院落。两只雏鸡在藩篱下争抢着一直青绿色的蚜虫,太阳早在玉米秸上镀了层晕,墙角的几棵荞麦苗儿探头探脑的从栅栏里挤了出来,却不知道外面的春天依然乍暖还寒。栅栏边上习惯的堆放着犁铧,锄头,钝的镰,锈的铁耙子,还有暮冬里男人新打的镢头。镢刃青青还没来得及沾土,想起从前男人们喊着号子,抡着镢头,一袋烟的功夫一垄田就崭新的翻曝在日头下,乐呵呵地等着女人们挎着竹篮子播种春天的种子。然而,这镢头——唉,可惜了。女人叹了口气,走出了院子。
三月里头柳树欢窜着芽,宽阔笔直的柏油大路静静地逼向原野。几只拳头大的瓦灰麻雀振动着羽翮自在的在水泥路面上跳跃,以为这是谷场么?女人紧闭着唇踉跄着向前走去。远岫山腰上榛莽的老松在阳光下愈显苍幽,溟溟的雾气柔纱舒卷在山头。所有的梯田都被抹平了,连风也失去了居所,漂漂荡荡地泊在空中,缱绻在女人的脖颈。漾着新翻泥土气的大地上,惹眼的只是推土机留下的几痕尖锐的铁齿印,褶皱皱的像是谁摔倒了抢了一层皮,风一吹火辣辣的疼。
只有女人蹒跚在空旷寂静的土地上,像一棵羸弱的蒿草在万倾秃田上顾自颤抖。眼前虽然都是一样的褐色平坦土地,但女人心里却清楚的知道这曾是谁家的菜畦儿,这曾是谁家的韭菜圃,这片老菜籽地曾打算着今年开春改播些扁豆,毛豆角蚕豆之类的,那边偏洼的坡儿上说是得洗上些茄子苗儿辣椒秧子或者撒些瓜果种子什么的。而如今,当这一切只剩下了泡影和一片死寂的春天时,是否还有人记得四五月份是要给苗儿们撑杆捉虫日子?是否还会有人记得绽放在藤架上的那些红的,紫的,粉的,白的,黄的,蓝的指甲般大小的豆菜花儿?是否还会有人想起田塍沟渠里那热热闹闹的蜜蜂、蝴蝶、大头盲眼的蜻蜓,还有成群采花捉蝶的孩子那猫在草长莺飞季节里银铃般的笑声?女人底下头,佝偻着腰,捧了掊土放在胸前,两根枯枝样的指头,轻轻地捻着,想着,摩娑着,忽然紧闭的唇渐渐蠕动起来,一滴浊泪顺着龟裂的手背滑落进泥土中,洇出个浅浅的痕。
丝留溜的风尖着嗓子从地缝沟渠里呜咽出来,有关春天的故事也都将深埋在新建的塑料厂房下。灰蒙蒙的岚烟不知何时蹙着一堆乌云笼罩在山头,一壁阳光从云缝里漏了出来,映红了“咯咯嗒嗒”在草垛下觅食的鸡群。
三月,春意挂在柳梢头的日子。三月没有花开的日子里悄然上演着《寂静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