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轰隆轰隆”的声响,窗外是倏忽流逝的山野草木。
列车上。经历了一昼夜又大半天的旅途颠簸,我的眼皮真的好想打架。“现在是临时停车。”广播里一句清晰的女声,一切又复归平静。
远山和近绿混合在一片蓝天下恰如一块拼图骤然间完成定格。
正午的太阳如火如荼,而山野中的草木并不惧怕这些,它正借助着四月天在拼命地疯长,那些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或者叫不出什么颜色的花儿随着绿的枝叶蔓儿把人们进出的山路爬满得只剩了些印象。树与树之间虚掩着影影绰绰的村落,山与山之间豁然开朗时,列车刚好横亘于这开朗中一条水流潺潺而过的山溪上。
此刻,一位中年妇女出现在窗外中的旷野。一件半旧的碎花浅白色上衣,配上藏青色的脚裤齐整整地卷上膝盖,扎一把梳理得有点零乱却也油黑的老发式,清癯的脸庞略显毅刚,失却了曲线的身段,单薄,但结实,手提竹蓝,蓝中有衣裳,落落大方的脚步正点踩着山溪中裸露的石块熟练地坚行着,一忽儿便停立在溪中那块大的裸石台上,蹲着,面石映溪,脸上写了些没有温柔没有缠绵却有太多太多无法读懂的苍老如壑的条纹,衣裳在手中抖着,搓着,捶着……
好一幅山乡风情画。我赶紧拿出照相机,调整好焦距,正待按下快门时,又停下了——有一副挑子进入了取景框。一位年近六旬的老汉,中短裤叉,深蓝色的背心,顶一头间花的短发丝,一根扁担悠荡着两只黑色的橡坭胶桶架在粗的壮黑肩膊上,紧随着粗犷的躯干从溪的另一边切入,径自落到溪中水深的方位,手一摆倾,一只桶便被注满了。我放下揿快门的手,期待着老汉的离开。可是左等右等却不见另一头的胶桶汲水,怎么啦,原来那一男一女已扯起了家常 .我忽然没了睡意。平常的搭讪,不经意的点头,便就有了那边嗫嚅的嘴巴开始了诉陈。因远,我们听不清。但老汉听得清,这就够了,且如他那花白的平头还分明地随着妇人叨唠在频频地点着;叨絮的渐渐深入,诱得这老汉居然也如着迷一般入定。这边,妇人却已没有了刚才那种坚踏溪石的落落大方与清癯洒脱,完全回复成一个近于饶舌的少妇在不停的飞短流长,且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了。男人呢,提起空着一边的桶这手慢慢有了些动静,既似按下溪中汲水的姿式,又像有点迟疑着,这样相持了好一阵。那女的,或因是有了这聆听的知音,居然毫不掩饰地用袖子开始抹泪。这情状,很使男人无所适从,只好将业已按下水中作第二次汲水的手又缩了回去,再次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式。
或许此刻挑水而去有点不近人情吧,他索性停下手来,静静地倾听着妇人的所诉所陈。那注满了水的一头桶子不知何时却又变得空空如也了。接下来这段时间,妇人更是完全停下手中的活计,而所诉所陈也变得渐渐地稀少,及至后来便完全是掩面侧脸在啜泣着了……那情景,犹似一株无助的小苗正希冀着依傍于一棵擎天的大树呢。
老汉终于放弃了汲水挑担而去的念头,开始很认真地做着一些表示,比如,他的一只手仍然按着挑子的一头,另一只手伸出来慢慢地比划着,嘴里说着一些我们这边无法听得到的东西。又比如,他举起左手,顺那满头间花的短发向后轻轻一捋,微微仰起头来,继而又向前伸出,用屈指的手式在比划在指点在继续着解释什么的。已然再次汲了水的桶里不知什么时候却又被淌出了许多许多,但见肩膀一动,挑子的前后便倒了转来。
当他开始另一只手的比划时,头上的太阳变得更加火辣燎人了。借着骄阳,我对之前所下的“老汉”定义开始大打折扣了,应该是壮汉!这不,除了头上的花白告诉一个“老”字之外,强壮的躯干,一步一板的粗肱健臀,黝黑的肤色展示出年轻人的丰厚肌络,厚实的胸脯透过深蓝色的背心一突一现,宽的额角下是饱经苍桑和世故的脸,深沉的世故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雄性激情,因这雄性的激情常常处于一种若隐若现,那脸便在这丽天下泛起热烈的红晕。渐渐地,感觉到那激情似乎又有了收敛,重新回复成手的比划、点拨和解释。但是,随着解释的步步深入,那脸上的红晕又开始忘情地泛滥起来,当这泛滥的红晕推到了极致后,便又重复演绎成手势的比划。就在这周而复始的比划、解释、红晕和情感释放中,稍不经意之间,我发觉,那老汉挑担的身影已越过小溪的另一边,他们的距离竟已那么的接近,看那手,比划比划却已渐渐贴近了妇人的身边,最后抵达在掩面低首的发式上。就在手与发髻即将接触的那一刹间,我分明见到汉子犹豫了。但仅仅是稍综即逝的一丝犹豫,随后,他那厚实的大手最终还是落在了发髻上。如触电一般,那妇人忽然抬起了头来,将满是泪痕的脸颊索性贴在站立着的老汉身上;那汉子,原本黑红的脸膛一下变得更赤更亮起来了。然而,转瞬之间又开始出露出些许窘态,哦,原来他的眼角已察觉到了列车的存在—— 究竟是顾虑于远处列车上的眼光,抑或是手下那一份难以道明的关爱?不得而知。妇人却依然低掩着头,好像默默地还在期待着什么,当这期盼的一刻久久没有发生时 .她突然仰起了满是忿怨和泪痕的脸,借着明媚的阳光在泪痕中的闪烁,有一种莫名的忧伤霎时间涂满了眼眶。当她的眼光同时也与远处列车接触的一瞬间,那原本是忿怨、泪痕和忧伤的脸便很快溶化在一种窃喜的释然之中……
那一刻,我的思想已被凝固。
当我想起手中的照相机并欲举起时,列车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启动。“嘀—— ”随着一声汽笛呜,轰轰隆隆的机车声浪很快就把山溪抛离在遥远的天幕里。午后的斜阳忽而变得柔和起来,时不时跳跃在座铺上。我已完全没了睡意,有一种思绪在脑海中游荡。这老汉与少妇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是父女?是翁媳?是伯婶?是远亲?是近邻?种种的猜测都有点多余。唯有一样解释我以为最是真确,在这大山的深处,在终日水流潺潺而过的山溪中,深藏着一些不易被外界知晓但实实在在却已被岁月尘封了
很久很久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