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油沸腾着，咕噜咕噜冒着泡，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不时遮住桌对面家人弯下的眼睛和咧开的嘴角，却没有遮住嘴中的祝福。
又是一年了。
去年的这个时侯，欢声笑语中，姐姐摸着我的头，说“你现在幸福啊，是长大了一岁，我过生日的时候就是又老一岁咯。”
老了一岁么?那么她呢？用她的话来说，是不是就离死更近了一步呢？
可那个时侯，大家都对她说：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一
记忆中第一次见她时，她九十岁，拄着拐杖一步步走来迎我们，步伐慢却还稳。陈旧的布鞋沾上了泥巴，走起路来鞋底和地摩出嘶嘶的响声。母亲说，这个是婆婆的妈妈，你要叫祖祖。
祖祖。
这个是你女儿？叫莹莹是吧？旁边这个是婷婷？
她咧开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被皱巴巴的皮肤遮住。伸出来的手枯黄褶皱，带着农村人特有的气息和泥土的厚重感。抚在头上，粗糙的茧刮起发丝，发出拨弦般的响声，沉重的力道快把我的头压下去。
不熟识的阿姨悄悄告诉我：“祖祖还可以打麻将呢。”旁边的叔叔阿姨们立刻笑开了：“真的吗？”“老人家身体还可以呀!””她眼睛还行吗？”“她把麻将贴到眼睛前看呢！”笑声又传来了。
中午的饭菜很丰盛，一大张圆桌摆在房前的小坝中央，二十多人围上了一圈。农村的厨房一做饭就浓烟滚滚，热闹无比。她坐在主位，好像是所有人的中心。
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笑了，咧开嘴角，眼睛眯成一条缝，被皱巴巴的皮肤遮住。
二
似乎许久不曾见她了，我已经高过她一截。平凡的老人，如今迎来了不平凡的就是九岁大寿。
她依旧一身蓝色棉衣，陈旧的布鞋沾上了泥巴，却是灰色的，好想连泥巴也蒙上了一层灰。然而鞋再没有与地摩出嘶嘶的响声，甚至连声音也没有了，她走不动了。
还是那双手，带这农村人特有的气息和泥土的厚重感，颤抖着举起，抚上我的肩。
这个是……？
她已经有些口齿不清。
莹莹，旁边是婷婷，这个最小的是沛沛。
哦……好，好，谢谢你们来看我。
她咧开嘴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被皱巴巴的皮肤遮住。
她的位置换成了小厅门口的角落，一把竹椅，一张垫子。她坐在那里，被门的阴影笼罩，像雕塑一样沉默。小坝中放起庆祝的鞭炮，噼里啪啦响声震耳，烟雾弥漫，她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动不动。
依旧是那张圆桌，摆在小坝中央，二十多人围上了一圈，只是主位被撤去，坐主位的人安静地坐在小厅门口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老人家明年就一百了啊。
是啊，明年就可以领一台彩电了。
哈哈哈……
桌上盘中五颜六色，鸡鸭鱼猪，红烧清蒸爆炒凉拌，香味四溢。她却闻不到一般，撑着椅子颤抖着站起，一点一点摸向附近的小桌，上面摆着一个小电饭煲。她打开，枯黄的手端起白瓷的碗，里面有半个拳头大小的白米饭，和一片红薯——是她之前蒸好的。她又艰难地移回椅子上，一粒米一粒米地吃，眼角有粘稠的泪时不时流下。于是她又摸出泛白的手绢，轻轻擦去。
饭后，所有人都移步小丘后面真正的家，她拉住一个叔叔的手：
我不行了，耳朵听不到，眼睛又看不见，除了吃饭就一直坐在这儿，睡也睡不着，可能活不到明年了……
哎呀，您哪年不这样说。
你们……你们谁给我买瓶农药吃了吧——
别这么说，您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三
“后来她说每天晚上睡不着，不停起来上厕所，我们就猜她不行了。”
“哎，差一点就一百岁了啊。”
“她怎么走的？”
“晚上还自己做了饭吃，早晨我们下来看她就没气儿了。”
再来到这里，正值春光烂漫，小坝中洒满了阳光，甚至小厅门口的角落也变得明亮。只是那个椅子上空空如也，上面的瘦小人影熬过了冬天，却消失在了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
“可惜了一台彩电呢。”
不知谁的叹息，飘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