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是讨厌那个女人的。即使她叫她母亲。 因为她，自己从记事以来，天空永远是灰色的，谩骂声永远不绝于耳，饭桌上永远只有几样小菜，生活在社会中最底层，如同蝼蚁。 尽管道理上知道母亲抚育她如此含辛茹苦，可是在情感上怎么也止不住对母亲的怨。
有时候她甚至会恶意的想到，为什么母亲要将自己生下来。 为什么，要将自己带进一个如此贫困的世界。 政治老师是70后，讲到计划经济时期谈了很多。周围的同学专注地听着，只有她一个人讲头深深埋下。
“难以置信，那时居然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 她听见同学们低低地惊呼，下垂的目光瞥见了自己洗得泛白的连衣裙。 一个月吃一次肉与一星期吃一次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因为瘦弱的外表之下，都是一颗疲惫不堪的心。 巨大的恶意在心中迸发，恶毒之花在此刻发芽。
为什么不去死？她这样想到。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不停，不停地诅咒着。
可她却不知道，这诅咒到底该说给谁听？ 尽管心中已被恶意所充斥，可她始终没跟母亲决裂，或许因为她仍然还缺少勇气。她仍是母亲眼中活泼开朗的少女。 “你要认真读书。”母亲对她说道。
“在当今的社会，知识是很重要的，只有认真读书，长大了才有出路。” “安啦安啦，放心吧。”她笑靥如花，“你的命令即为我的意志。” “诶，很文艺的一句话呢。
所以，不是你自己说的吧？” “……过、过分！好吧是从小说中看来的，但是我认为用来形容我很贴切哦。” 你的命令即为我的意志。 那么，如果不是你的命令，我是不是就可以…… 放学回家时，邻居告诉她母亲突然发病，已经送往医院。她一愣，急忙向医院赶去。
一边跑，她一边嘲笑自己的软弱。明明厌恶母亲却还是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哈，自己其实还存在所谓亲情的么？ 到了医院，却发现这里吵成一片，疑惑中，听见两位护士在交谈。 “那女的真不知好歹，邻居好心将她送到医院，居然还闹着出院。” “就是！还说什么医药费太贵了，说的我们医院有多黑心的。
” 已经看清了，人群的中心，是母亲。 震惊、难堪与愤怒一齐压在心头。 呐，妈妈，你说我要做个好孩子，不能争端，不能惹事，那为什么，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她推开人群，抓住惊愕的母亲，往偏僻的角落走去，人群投来的指指点点的目光，让她如感锋芒在背。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母亲似乎还没从遇见女儿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医院的收费太贵了，只是一点小病而已，我……” “我不是在说这个。”她有些烦躁地打断了母亲的话，“为什么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闹事？” 为什么你要丢人现眼，使我难堪？ 回应她的，是一记清冷的耳光。她看着母亲，不可置信。 母亲也惊呆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
“对不起，我不是想这么做，只是、只是……”母亲有些语无伦次。 “只是，如果我住院了，你的学费怎么办？”
时间在此刻凝固，漫长地像过了一个世纪。 她抚着自己微红的脸颊，泪如雨下。 尘封的记忆之门洞开，那些忘记的，或者是刻意忘记的回忆涌上心头。 在很久以前，她趁母亲出门时，调皮地在妈妈卧室玩耍，在翻抽屉时偶然找到了一张折叠的纸，她好奇地打开一看。
然后，她的世界崩塌了。 那是一张病历单，上面写着：胰腺癌。 癌症是什么，她明白的，母亲为什么隐藏病痛一言不发的理由她也懂。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未成年少女，离开了母亲就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也做不到。 我亲爱的妈妈啊，为这个家劳苦奔波的你，又能活到什么时候呢？我能否在多年以后，还能看到你的笑容？ 少女在悲痛之后，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试着怨恨自己的母亲。 自以为是也好，荒唐怪诞也罢，她都没有放弃这个决定。 因为啊，如果我是如此的怨恨你，当你离开时，我是不是就可以不悲伤，是不是就可以在即使只有一个人的生活中也能很好的活下去？ 贫困的生活只是怨恨母亲的借口，不是缘由。
日复一日地欺骗着自己，欺骗到最后自己居然真的相信了这份虚假的感情。 可在内心深处还是爱着的吧，所以才不和母亲决裂，不是不敢，只是不想 。所以才在医院将她拉开，不是因为她使自己难堪，只是对她如此不在意自己身体一事感到愤怒。 仅此而已。
因为太爱了，所以才要恨。
可是为什么，当这一天将要来临时，我的心却仍然如此疼痛？ 母亲抱住女儿，轻抚她沾满泪水的脸颊。 “让我们回家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母亲微笑道。
“回去吧，两个人一起欢笑，一起流泪，回到那贫穷却充满幸福的生活。 “这是，命令哦。” 我曾说过“你的命令即为我的意志”，可我没想到你将这句话记得如此之深，深到让我在深渊之中，重新看见了光明。 “好。
”她听见自己如此说到，“我答应你。” 『你的心之所向，我的剑之所指』 你所期待的一切，我都会为你完成。所以，求求你，请留下来，多陪伴我一会儿。 我爱你。
我知道。 所以，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离你而去，留下你一人孤独地生活。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那也没关系。
因为你是我的妈妈，我是你的女儿。 因为我们之间系着一段连死亡也无法隔绝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