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姐姐,‘皇冠’里有两个陈姐姐,一个你,一个我——那些亲如家人的皇冠工作人员这么叫我们的。”
于三毛,是凄惶到无路可逃的晨曦中的一缕哀雾。
于琼瑶,是开遍人间富贵花的四月芳春。
曾经眷恋的三毛,是照片里那个长袜子女人,衔一支烟,神情有些懒怠。像中世纪油画里富太太怀中的猫,你看她,时刻懒懒的,都不轻易与人说话,出言每动人处不甚自觉。这么一个人,笔下侃侃而来,是撒哈拉沙漠广袤无垠的银蓝夜空,是小儿女并肩坐在落花的树下,浓烈或清新。大大方方地,甚于世间庸俗的炫耀,她将那个世界的大门向你敞开,将里头的风光带你看遍。可你走不进,只能眼睁睁在外头,像个得不到糖的孩子,那么急切。三毛呢,还是懒懒坐着,叼起一支笔。好吧,你们爱看,我就写。真是爽快!
这个女人十二三岁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冷眼看世界,男朋友总是那样子,吃饭,看电影,送你到巷子前的家门。在国外,就是长着铁篱的修道院,天空还是那样的一种蓝,不会变。无
论换成这一个他或那一个他,自己的日子都不会变,这世间的滚滚红尘呵——
再大一点,出行的时间到了。在那一方小小的天井里张望了太久,眼也涩,腰也酸。人看上去像变老了,可心是年轻的,为一点零碎的星光雀跃。千山万水也等闲。走出去了,没料到会回来——一次又一次。
“有一次我差点和那个人结婚了。”
她这么幽幽地说。
那个人是谁?
不是荷西,也不是富有的日本同学。
一个安定而闲适的港湾——令人叹息。
这么倔,却不像张爱玲。张爱玲的世界是冷的,幽暗的,荒凉的。深渊开出的一丛丛鸢尾,火焰般。旁人都晓得美,却不敢亲近。就像是深冬的雨夜行走在山谷中,小径坑坑洼洼,照出一汪平坦圆亮的镜子——是平的,诱惑你踩碎它。你也知道不能,是一出要弄湿你鞋袜的恶作剧。三毛喜欢张爱玲,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却不是知己。隔了仆仆风尘,河那边蓦然的回首,一眼望穿心底,多少幽回。自然而然又去喜欢红楼,四岁背得出金陵十二钗名。那些个金粉世家,月下花前转瞬都是空,独留白茫茫好大一场雪。是哪里在下雪?宝玉出家的河渡口,曹家满门荣衰的十
二年雪夜,还是三毛的心里——那个彼岸花的魅影繁盛了一方净土的礁岸地?
一样是那个皇冠的陈姐姐,十六七岁的琼瑶在那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暗恋上自己的国文老师。大约是民国年间的风气,一直传至台湾六七十年代。国文老师的标准总是谈吐风雅,仪表大方,且胜任者多为男性。一切始于台湾小城那个微雨初歇的早晨。《窗外》清新流丽,有点灰蒙蒙,仿佛挟了无尽的哀愁。不言说,不真切,叫旁人看着都悬了一回心。自然是未能修成正果,然后另嫁旁人。父母的大惊失色,婚后丈夫的嘲笑折磨——她抱了孩子,毅然离婚。这样的事怎么发生在了琼瑶身上,那个纤弱温和的女子。总应该是三毛罢?那个与世抗争的三毛,冷冷地瞧一眼家人,一张机票,一只旅行箱——我自走我的,逼婚,这是想不敢想的事。
这些年,琼瑶总是被人嫌弃,可我却独独想起她的自白,谁会记得,多年前,那个因晚回家而站在家门前迟疑着不敢进去的小女孩。
琼瑶剧里高产美人,大约也因琼瑶早年就是个美人,有一股淡淡的书香气。如今的世上,大约再没那种万人空巷的盛誉。琼瑶挑女人,一看眉,修得齐齐的,蕴着一股哀戚的灵气。再看哭相,揉碎人的心。与其说,我是在感慨琼瑶的岁月,莫如是那个人心纯真的年代。人也美,天也蓝,一切都有一种空旷的清灵。
没有人会再记得那个一年中除了写作竟没有别的娱乐休闲的琼瑶;没有人会记得那个在没有键盘的年代,用一支笔写到指骨红肿发炎,包上纱布继续奋战的琼瑶;没有人会记得曾被家人赶出门,在孤冷的雨夜车站睡觉却坚持写字的琼瑶。
属于琼瑶的年代渐渐远了,只在三毛的书中,匆匆一瞥。
而三毛,又似乎已是隔世的人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唯愿踏雪归来的一季,再于尘世中,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