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现在我们对农民下一个定义是困难的,因为我们无法对这个中国最大的群体作一个简单的概括。自古以来,农民就和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是农民,就有剪不断的土地情结。我说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就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父亲一生没有离开自己的土地,虽然他也曾经试图在土地之外的世界作一些努力,但均以失败而告终。只有土地,让他的一生有了些许亮丽的色彩。
父亲是随共和国成立而出生的那一代人,这一代人目睹和经历了新中国几乎所有的政治事件和经济灾难,五十年代的大跃进运动,六十年代的自然灾害,和随后的文化大革命,当然他们也体验了改革开放的甘甜与辛酸。他们这一个群体是见证中国建立和发展历程的一代人,这一代人为新中国作出了种种努力和探索,包括默默生存默默经营土地的农民。
作为农民的父亲,童年和青年时期可以说是充满坎坷和不幸的。抛却农民本身的贫穷和艰难不谈,就是一个接一个的自然的和人为的灾难,对于他来讲,已经是太多太沉重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不止一次地谈起过他的童年的艰辛与困苦。他说这种艰辛与困苦直接造成了他企图通过读书来摆脱土地的失败——父亲只断断续续读了三年的小学课本。
父亲年轻的时候做过好多好多事。父亲说爷爷本来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他写的一手好字,作过公社会计,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党员。大跃进那几年为了自己几个孩子避免饿死的厄运而犯了错误,被撤消了职务和党员的资格。从此后,爷爷带着父亲他们就做起了“生意”。所谓“生意”就是推着独轮车从微山湖贩鱼到枣庄。爷爷和父亲用独轮车推动着全家人的艰辛岁月。后来,爷爷年纪大了,推不动独轮车了,父亲一个人去了钻井队,在那里打磨着自己的青春。
父亲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喜欢到处走走转转但我的出生改变了他的这种生活态度和方式。我是伴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出生的,那一年父亲离开了钻井队,回到了我和母亲的身边,安分守己地和土地打起了交道。改革开放的春风沐浴着家乡的边陲小镇,父亲不安分的心又动了。他和本家的一个兄弟联手贷款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作起了粮食生意。他们每天早出晚归,在或近或远的村镇里穿梭,收购各种粮食谷物,然后再到或近或远的地方卖掉。开始的时候,生意蛮好。父亲那时虽然很辛苦,内心里却是非常高兴,善于谋划的他这时又产生了许多新的想法。他说等将来有了钱自己要搞养殖,养鱼或养兔子都行。可是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样顺利。和父亲在一起做生意的本家兄弟在一次车祸中烫伤了腿,三轮车也受了损伤,生意只得停了下来。那时,贷款的期限临近,无奈之际,父亲只得卖了车子,偿还了债务:父亲的梦想破灭了。
但父亲没有灰心。这之后不久,他承包了村里的一块凹地,他说要把凹地改造成一片鱼塘。于是那个寒冷的冬天因为父亲的又一个梦想变得格外温暖起来。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每天的清晨,父亲光着膀子在凹地里挥舞着铁锹和洋镐的情景。父亲高高扬起的洋镐和他那流着汗水的肩膀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着希望的光泽。父亲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汗水挖出了一个大大的鱼塘。第一年养鱼,父亲不知道到哪里去买鱼苗,费了不少周折才打听到卖鱼苗的地方。鱼苗买来了,往鱼塘里放水时才发现鱼塘渗水太厉害。这是父亲没有想到的。父亲做事就是这样,从来没有仔细论证的习惯。这让他吃了不少亏。但鱼总算养起来了。父亲每天都会在那里呆上半天,出神地看着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鱼,盼望着收获的日子。父亲那时的心里一定充满了渴望,他总是面带微笑地默默给鱼儿喂料和换水,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但没有料到的事发生了,这年夏天下了三天三夜大暴雨,山上发了洪水。父亲眼睁睁看着满塘即将收获的鱼儿随着洪水游走了,父亲落泪了。他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准备鱼网和鱼栏,痛苦地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我们全家的心情让这个夏天的雨水打湿了。
但这并没有打击掉父亲的信心。第二年春天,他照例放了鱼苗,又满怀希望地一次次给鱼苗换水喂料,等待着这一次能够有好收成。可老天不遂人愿。这一年夏天特别地热,鱼苗莫名其妙地开始成片成片的死亡。心急如焚的父亲四处求医,但终究没能挽救一池鱼儿的命运。父亲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第三年,不甘心的父亲又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又重复了和前两年一样的命运,又一次失败了。
有些心灰意冷的父亲只好重新将鱼塘改造成凹地,栽上了白杨,那里从此多了一片绿荫。
之后村里进行改选,有人推荐父亲做村长。他犹豫了半天,没有答应。后来他却做了比村长还小的“官”,当起了第四生产队队长。。应该说父亲是很尽职尽责的,队里的大事小事,他都尽力去做。可这并没有改变乡亲们对村干部的恶劣印象,尽管父亲企图让自己和其他村干部区别开来,但误会还是产生了。加上这一年父亲因为村里的事情得罪了本家的一个亲戚,更加心灰意懒了。在母亲的坚持下,父亲最终还是辞掉了这个得罪人的职务。
那以后,父亲还试着养过兔子,还是没有逃脱失败的命运。这时候,父亲已经近知天命之年了。
我没有料到父亲在遭受过一系列打击以后还会承包那么多土地。也许在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和土地的不解之缘。他说也许自己这辈子只有和土地打交道的命。父亲在说这些话时充满了无奈。我清楚他心里的苦楚,却没有说过什么安慰他的话。在我看来,即便是种地,父亲也并没有获得他所期待的那种成功。春去秋来,父亲在自己的土地上年年播种着,收获着,辛劳的成果是一袋袋会说话的粮食。父亲说他种的粮食会说话,我知道那是只有热爱土地的人才能听懂的语言。可父亲年纪毕竟大了,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对父亲说过别再包地的话,你种一年的粮食不如我一个月的工资来得实在。可他不听。说的多了,他总是说我不懂,他说我不懂庄稼人的心思,不懂农民的难处。“你以为有钱就能买到一切?假如再遇到六十年代的大灾难,你到哪里去买粮食?”父亲说。我的确没有真正弄懂父亲常说的“缸里有粮,心里不慌”的道理。但我知道,中国的农民是最苦的。
父亲说他一生虽然没有做过一件让自己满意的事情,但他并不后悔。至少他是一个成功的农民,他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了一群不再是农民的儿女。
我爱父亲,一个农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