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母亲,她的故事很多;母亲大气,人却长得小家碧玉。
母亲姊妹四个,她排行老二,为闺女时兵荒马乱,有一次日本鬼子追赶一群妇女,母亲人小脚小,志气不小,把心一横,双眼一闭,一头扎进苇坑。但母亲没死,死得却是另一个大高个、白净子的媳妇,死得那个残呐,让日本兵在桥头活活糟蹋致死。
外祖母就说:“妮,快嫁个人家吧。”于是,母亲挑也没挑,看也没看,媒婆子两嘴一碰,母亲就嫁给了父亲。
父亲姊妹兄弟三人,他是老末。虽然父亲自小读书在外,但仍然囿于家族嫡传,行为做事与母亲格格不入。父亲有两个母亲,后母是他亲生,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大公婆患病去世,家庭虽然殷实,但家教严谨,规矩颇杂,也很封建。大小节上,摆贡、焚香、祭祀、求神、问卜之类,母亲自是不信,便串通了大妯娌偷吃贡品,私下里还取笑并冒犯家规,被祖母斥为没教养的粗人。因而父亲回家之日,多是母亲受罪之时,祖母挑唆指派父亲实施惩罚,跪香炉,关禁室,挨鞭笞,一年中总少不了那么几回。但这并没使母亲屈服和就范,及至后来祖母眼盲,开始分家过日子,母亲掀掉了香案,立下了自家的规矩。
分家当初,家境已然败落,大伯被绑匪绑架勒索之后,日子更是一片萧索。但母亲人小魄大,硬是苦撑了几年之后,连拉带赊地盖了一处新宅院,在后来很多年里都不落后,连一向爱挑剔的祖父,也不得不手捻三寸胡须频首叹服。父亲却是个老顽固,禀承了家母的遗风,吝啬而讲究。那个时期父亲在外混事,其实,挣不了三瓜俩枣几个大钱的,还要拿去孝敬祖父母,体恤母亲家用只是极限的一丁点儿,但父亲回家来,总是摆出一副绅士派头,吃饭开小灶,不与子女同餐。母亲极力反对,父亲先是拿家法、摆威严,一切不顶用后,后来干脆自己动手去做了。父亲吃饭的时候,是从不允许孩子们同桌共席的,倘若哪个子女忍不住口馋,瞥一眼八仙桌上的盘子碟子,或偷吃一口菜肴,轻者挨一顿白眼数落,重则扇几记耳光。我是家中老七,姊妹排行最小,我那时已经有些懂事了,仍记得
父亲独饮独酌。但父亲一向沉言寡语,也从不纵酒、酗酒。
母亲对父亲似乎一点儿也看不上,一生中好像总是跟他闹矛盾,但唯有一样很上眼,且倍加推崇,那就是父亲的学问。父亲是读私塾读出去的,越走离家越远,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明白他工作的性质,只知道父亲左右手都会打算盘,且打得飞快而无误,还写有一手大大气气的毛笔大方,村里人都说数父亲最有学问,这恰与父亲委琐的形象有点相反。母亲教导我们的,是另一种人生,我觉得,在我身上,我继承的只是父亲的学问,体内流淌着的,却是母亲禀性的血脉。
自然,在长期反反复复的较量之后,父亲最终还是败给了母亲,并被母亲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给同化了,这是母亲自以为最自豪、最成就的一点。从我记事开始,我们家大姑娘、小媳妇串门人络绎不绝。阴天下雨,黑天晌乏的,纳着鞋底、编着筐篮,或拆褥子绣花鞋,一个个到我们家来,母亲总是茶点香茗伺候。有人家缺了什么东西了,小到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大到桌椅板凳,就对孩子说一声:“到前头你‘民娘’家拿去。”长了,“民娘”竟成了母亲的代称,其实,我小名叫民,“民娘”指的是小民他娘。母亲是有名讳的,姓周,名桂珍,很好听的闺名。后来大了,我们同母亲开玩笑说,倘若母亲再有些文化,说不定就是位抗联女八路,或者是省、县级的妇女大干部哩!母亲就乐。
母亲没念过书,那是外祖母的结果。轮到我们这一辈,母亲就格外重视了。大姐念书逃学,母亲气不过,抡着笤帚疙瘩一圈圈抽她。到我读书时,就更不用说了,我高考第一年落选,心情沮丧,气也泄了大半,尽管母亲托门子求人使我复校,但中途还是跑回家来一次,又被母亲苦口婆心、真情感动,使我鼓起勇气,再次踏入校门,有了今天。不得不承认,我们姊妹有了今日的好日子,与母亲的教育是分不开的,尽管还欠缺人意,那是自己努力的不够。
母亲这一生,最值得炫耀的一点,就是拉大了她的七个子女,而且一个没有送人,一个没有伤残,更没有饿死,这在困苦年月里吃糠咽菜中委实不易。父亲常年在外地,自己都差点死在外面,还有脾性所致,顾家自是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