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想过,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长安。
我听到这句话时,叶子青才五岁。
那一年呢,我依稀记得我是十岁。
上着罗衫,下穿布裙的妇人,牵着叶子青的手走过我破碗正对着的大街。日头正好,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长安的街道,繁花似锦。
师父对我说,城儿,你可悟了。
我歪过头,瞥了眼糟老头子,语气懒懒地答道,没有。
城儿,那你还得历练。
原本我对于糟老头子,将我从山上打发下来,就感到特憋屈。
最关键之处,在于下山的时候,我一点盘缠也没有,老头子也不提这茬。好于面子,我也一直未曾开口,但是我知道老头子肯定是知道的。
直到我走出山门,老头子也未开口,看着我出了颇为豪华的道观的大门,眼睛也还是闭着,手持拂尘,宣了声道号,我勒个去,我心里面那会儿的鄙视情绪极度升值。
但是我还是十分敬重他的,虽然这看起来十分的矛盾。我对师父说,师父,我会好好参悟的。断了尘缘,守住道心。我记住了。
老头子没有说话,我走出了好远,好远。
城儿,包袱里我放了十个馒头,昨儿夜里我亲自蒸的。
老头子非要显摆他的千里传音,我心里暗暗骂着,可是为什么眼角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我伸手抹了一下,舌头舔了了一下,是咸的,吃馒头吧。
老头子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吧,十岁,十年了,还真的应该要出去走走,据说咱们这山脚下,就是函谷关,再往东走,就是长安了。
长安啊,长安,我来了。
我撒脚丫子就飞奔而去,浑忘掉了离开老头子的伤感。一身道袍随风飘舞,少年啊,飞驰。
2、我馒头吃完的时候,我到了长安。
其实我是不认识的路的,道袍也破了,我没带针线,即使带了,也不会补。所以一路上,风尘而来,没过两天就灰头土面的,像个小叫花子。
不要看这是太平盛世,官道上还是有着一路又一路的叫花子。
那一天,我走到了一十字路口上,那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师傅只是说,让我去历练,历练也没说是什么地方。
我原本想是在路边上,随便折一朵小花儿,一瓣瓣掰下来,很无聊的决定我该是向前还是向左或右的。
但是,很多情况下,都是但是。
小孩儿,这是要去哪儿。
看面儿,很良善的恶意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我身旁了。
我看了她一眼,我不想生出警惕的,但是老头子曾经对我说过,他说,城儿,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说,什么是陌生人啊。
老头子愣了下,就是……就是,就是你未曾见过的人。
我说,那见过了之后呢,还是不是陌生人呢。
老头子沉默了良久,那应该不是了吧。
我说,哦,我知道了。
我对老婆婆说,婆婆,你走过去一里地儿,再回过头来见我。
婆婆大为不解,说,你这孩子,没事吧。
你照做就是了,师傅说,我不能和陌生人说话的。
婆婆的脸一下沉了下来,阴郁着脸,走了。
我小小后悔了一下,心里面暗骂了一下糟老头子,什么鬼规矩。
没办法,我又折了一朵小花儿,刚刚那朵被我给丢了。
正准备开始掰花瓣儿的时候,又有人来了。
白马之上,正端坐着一翩翩公子。哇塞,如此之牛,白色流线型,那马尾虽是在缓慢地奔走中,甩得那叫一个酷。公子左右跟着俩随从,只是走着,却也跟得上这马的速度,随从不断呵斥,闲杂人等,闪开、闪开,好不威风。
各位可能有所不知,我这人在专心做某事的时候,外界的任何响动我是无视或者是无听的。我正在掰花瓣儿,而且掰到了一定境界,就是我所说的专心,可是那公子不知道,自然公子的随从也不知道。
不知道的结果是什么,不知道的结果就是那马硬生生地撞到了我,那闭目张臂,正感受随风奔驰的“快感”的公子,给惊着了。
按照一般情况下,这种交通事故,我应该是毫无悬念的被马蹄给踢飞,KO的。但是,我身为道家中人,这十年可不是白搭的。
我随心而发,右臂下意识挥出,“砰”,那马应声倒地,晦气,本来都快掰完花朵,可以上路了,刚这么一动静,花朵儿又不知道被我丢哪儿去了。
公子被俩随从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正拍打着公子白衫沾染的灰尘。
闪开,公子觉得特丢范儿,一使劲就推开了随从。
随从心里面的也郁闷了起来,看到了正准备去摘另一朵花儿的我。不约而同的就撒丫子的想找我出气,看来我出手太快,这俩小瘪三是没见着我的厉害。
我当然感受到了俩随从的不怀好意,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出手吧。
况且这俩随从正叫嚷着,我是好人,我总得让他们说完。
小子,你TM找死啊,知道你惊着的是谁吗?这可是长安城里面的贵人,李尚书的儿子。
我当然不懂,他们这话是啥意思。
我对尚书这俩字,是没啥感觉到的。但是我注意到了长安俩字,老头子时常在我耳边叨唠的长安。
我停止了动作,走到白衣公子面前,我只有他的腰那么高,我仰起了头,对那公子说,你认得去长安的路。
俩随从见我如此忽略他们,其中一随从A,走近身来,就想K我。我小拳头轻轻对他那么一下,丫的,就晕了。
随从B,见状,呼喊着,就跑了。
公子愣在了原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至少有了领路人。
我跟着那公子终于是到了长安城。
可是这公子实在是脚力不够,这路原来已经不长了,如果就我一人,早就在两个时辰前到了,这也没办法,谁叫我不认识路呢。早知道,就和那婆婆一起走了。
馒头吃完了,就在城门前,吃完了最后一个。
那些日子,我在长安城里面儿游荡。
我没去化缘,他们都不相信我是道士,我刚走进门,就有主家走了过来,哪来的小叫花子,往手上塞了枚铜钱儿,就将我给赶了出去。
我还没说话呢,这还怎么化缘啊。不过,这样也不错。至少每天这生活是不愁了。每天这样得到的几个小钱儿,足够我去买几个大烧饼。
那公子在那天到了城门之后,我就放他走了。
他边走边回头,眼里满是怨恨的神情,我不在乎,我又不在长安长住,得罪就得罪呗,过了几天,师傅就会来接我回去了。
那天晚上,我没进城,我在城外的一颗大槐树上睡了一个大觉,舒展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到了小湖,洗了个澡。
就那样,进城之后,我的想法是能找个好地方,好让我度过这几天。
本来我洗澡之后,自个儿又梳了个小道士的发型,这一切又是说来话长了。
我从东门进了城,这东边却又是一菜市场。这事儿就是因这菜市场而起。
我才走了几步,就听前面传来几声哭喊。
大爷,您行行好啊。我这小本行当,可真是没办法了。
不知道这儿禁止摆摊的,你这遭老婆子,赶紧的给老子滚。
我走,我走。可这人参药材,是我家老汉在悬崖边儿冒着险挖出来的啊,您这行行好。
你这婆子,在长安城中,还敢忤逆咱这天威,不按规矩来。还想要回你这什么狗屁参,还人参,我看是猪参吧。
你要知道,我可是一热血小道士。自然是看不得这种事儿,我身如泥鳅挤了进去。果真是围观的群众,是最强大的。我使了好大的劲儿,才挤了进去。
那老婆子,却是我在路上遇到那婆婆,婆婆被这几恶人给打了。我愤然,跑了上去。
你们这些家伙,干什么呢?有这么欺负一老太婆的吗?
小孩儿,赶紧给大爷走开。
我不说了,有些事非得动手了,才能解决。
刀棍子出朝廷,拳头里面才能出真理。这是老头子和我说的,那时候,我五岁,老头子每天逼着我做早课,我想睡觉,我想玩儿。
可是没办法,我打不过老头子。
老头子就是那时候对我说了那一句话。我为了寻求能睡觉的真理,我拼命练功,五年了,我奋斗了五年。
今天这身功夫还是派上了用场,我一拳最简单的直击过去,不带任何花哨,快、急、寸劲儿够,一下就把其中一城管给干趴下。
然后,一票儿人落荒而逃。
我送走了婆婆,我是可以应婆婆邀请去她家小住几日的。
可是我转念一想,这样似乎对不起老头子的一番心思。我婉拒了,还是在长安城里晃荡,终于又成了叫花子的模样,可就这样,我居然走了桃花运。
那天,我和一干小叫花子,在街边儿闲聊着。这些小子,不要看都脏兮兮的,却是有着不少好故事。
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特别是关于那些长安城里的故事。
这样过了三四天,离师父来接我的日子也快到了。
这一天,我一如往日在和这些小子,插着话儿。
奶奶,这小孩,为什么不和他们一样在面前摆一碗儿?
我听到这声音,看到了一小姑娘,她就是后来的叶子青了。
第一次相见,我也记得这句话了。
哪怕后来我成了道观的掌门,成了整个朝廷的信仰。
可是我的信仰,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师父来的那一天,她又经过,我这一次看清楚了她的面容,可是后来一想,又没看清楚。
小姑娘把一枚铜钱放到了我的手上,咧着嘴笑了起来,不要伤心哦,虽然你的碗都没了,我明天帮你从家里偷一个碗过来。
我记得,婴儿肥般的嘟嘟脸蛋儿。
我从未对她说过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起了师父对我说的历练,这是历练么。
第二天就是十天了,师父要来了。
师父果真来了,弄得像个老叫花子。
全没有一点儿,一观之主的模样。
师父对我说,城儿,你可悟了。
我脑海中,闪现了小姑娘的面容,神情恍惚,是悟了吧。
那好,五年后,你在下山一年,便又是一番新的悟彻。
我小脸蛋上笑开了花,是的,师父。
我回了道观,小叫花子们告诉我,那小姑娘是叶子青,齐王府的千金。
齐王啊,那可是朝廷唯一的异姓王。
后来的后来,长安,成了我心中一道期盼。
那期盼,是一辈子。
直到我成了道观的观主,直到朝廷的天祭,都由主持,直到我成了朝廷安抚民心的信仰。
而我的信仰,这一辈子的信仰,都在当年那个小叫花子的眼里。
那枚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