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咯咯咯”,“我的好看”,“我的更好看”……院子里,三个女孩吵着笑着跑着。她们每人的手中挥舞着一匹花布,这是女孩们新年做衣服的布料,是他们的父亲上山打了几天柴,刚刚从镇上买回来的。
不远处,父亲倚靠在篱笆墙边,吸着廉价的“乐华”香烟,用有些疲倦却满足的眼神望着身边蹦蹦跳跳的女孩,细细的鱼尾纹里刻满幸福的微笑。
几片树叶也来凑热闹,快快乐乐地从空中飘下,像一只只翩跹起舞的黄蝴蝶。
二
乡村的房舍、农田、树木都笼罩在灰暗的雾气中。
清晨的风有些刺骨,女孩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的手被中年男子紧紧地握住。男人的脸有些沧桑,约摸五十岁的样子。他的肩上挑着担子,一头装着厚厚的被褥、衣服,另一头装着大米、咸菜和学习生活用品。他的另一只手紧握着电筒,照着脚下的羊肠小道。
好不容易周末从学校回家一次,女孩很是恋家,昨天竟赖着不愿走,非要在家多睡一个晚上。今天是星期一,非走不可了。学校7:30就要上课,男人没等天亮,将女孩叫醒一起上路了。
到学校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但女孩却期望这条路永远没有终点。靠在父亲的身边,感到他身上的温热,听着他的布鞋踩在枯叶上的声音,还有扁担在他肩上晃动的“吱吱”声,女孩不再害怕清晨的黑暗。
小路蜿蜒地伸向前方。远处,曙光正一点一点地闪现。
三
时光飞逝,女孩不再是满脸稚气。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父亲,在离家很远的城市上大学。
终于盼来了第一个寒假,可是一场罕见的大雪却阻塞了交通。女孩的身边堆着大包小包,包里都是她用省下的饭票给家人买的礼物(她读师范大学,国家提供生活费),有给母亲的围巾、给妹妹的小说书、还有给父亲的棉手套……
女孩伫立在窗边,望着雪一点一点地飘落,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再看看地上的包裹,她的眼里仿佛飘进了雪花,泪水在眼眶里一点一点地涣散开来。
“啊!”突然,她惊喜地叫了起来。窗外,雪地里,一个她熟悉的男人正走来。她立刻冲下楼,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起“咚咚”的脚步声,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春天的温馨。
楼下,父亲微笑着看着女儿跑来。他微微有些气喘,白雪落满了他的双肩和头发,已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白发。
“换了三条船,从码头走过来的。”他见到女儿的第一句话是笑着说的,口气很是平淡。一笑,父亲的额头上立刻现出几道很深的皱纹,他似乎有些老了。
雪还在纷飞,女孩的心却在温馨地燃烧着。
四
院子里,老人正在教孙子怎么打枣子。只见他举起竹竿,晃了两下,然后突然用力一抽,顿时,两棵红枣落地。
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拍着手,然后摇摇晃晃地来到母亲身边,大叫大喊:“爷爷真厉害!”
母亲摸了摸男孩的头,然后望着前面的老人。老人也正笑看着他们母子俩,这位母亲便是那时的女孩,现在她已为人妻,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学生。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那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的眼像被雪刺得酸酸地疼。
原来,父亲用青春抚养了她。父亲早已不再年轻,他已是一个满脸沧桑、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人。
五
女人蹲在床边,紧紧地握住父亲皮包骨头的手。老人躺在床上,行销骨立。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像是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哦哦”的声音。
老人的眼睛很浑浊,却努力望着自己的女儿,好像深怕女儿突然从眼前消失,一滴老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渗出。女儿更是泪流满面,她狠狠地骂自己: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呢?你的学生就那么重要?你的职称英语考试就不能推迟?你就不能留最后一点时间给自己的父亲?
窗外,几只洁白的鸽子咕咕着,朝着天堂飞去。
六
女人在父亲的墓前跪下,每年的清明节,她一定要请假,坐4个小时汽车来看望父亲。她常常后悔,后悔在父亲的有生之年没有多陪他,多给他幸福。父亲去了,她才意识到什么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她才尝到了什么是肝肠寸断的滋味。她以为,来给父亲扫墓是一种弥补,她要永远地弥补下去,即使永远也弥补不完。
微风吹动着墓边的几朵野菊,那些野菊在阳光下依然开得灿烂。几只鸽子突然从远处飞来,停在墓碑的上面,“这是几年前飞往天堂的那几只吗?”女人的眼前幻化出父亲的身影,还有浑浊的老泪、满肩满头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