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叶子的痴狂始于一小盆玉树，那是朋友送的。当时她正热衷于掐下各种各样的枝条，舀一抔土，灌在一个个可盈手一握的小陶盆里，然后将枝条歪歪扭扭地插在其中。我讪讪地 接过仅有四瓣叶片的玉树，将病怏怏的它摆在客厅宽阔的落地窗台上。
灰扑扑的暗绿色调，不足10公分的娇小身材，它的存在引不起我半点重视。念及时给它浇些水，无聊时就用牙签给它松松土。赏之无味，弃之又可惜。
而它竟长出了新叶！
对称的两瓣叶从旧叶中怯生生地探出，叶片毛茸茸的，绿色周围有一圈淡淡的紫。玉树的叶片本就饱满厚实，便撑起了它好看的弧度。叶尖微微翘起，像极了婴儿探出牙根的乳牙。我伸出食指小心地触了一下，又觉得惊扰了它的好梦，于是迅速缩回。只是乐乐地看着它。心中一片柔软。
那神奇的、宏大的生命图景，原来可以匿藏于区区方寸间。
或许是彼时心中的震撼格外强烈，感动格外清晰，我就像一个终日闭于暗室的冷漠者，一天微风意外地掀开了拉得严实的窗帘，阳光与新奇的景色一齐涌入，热血便难以抑制地奔涌起来。那玉树就像细小的线头，呼啦啦地牵出一整个叶片的世界。
我总蹲在草间寻觅着最最独特的叶片。茫茫一片绿，远看只是一大团色块，细细看竟是如此千姿百态呀！起初我只是漫无目的地搜罗，针状的、椭圆的、心形的，昂着头的、颔首的、匍匐的，琳琅得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完美主义的天性迫使我去粗取精，于是常常腿脚酸麻仍一无所获。但偶尔也会有神灵的感召。一片叶子，它可以活脱脱地从一群草叶中逃出，攫住我的视线，它的绿色或许比普通的更柔和些，它的纹路或许比其他的更错落有致些，又或许——我神秘兮兮地揣测——这小性灵呀，它与我的心跳频率契合了。一边微微愧疚于自己对它的戕害，一边则喜不自抑地将它轻轻摘下。回去后夹在喜欢的书页中，让热爱的文字沾上植物的清新，让钟情的叶片涂上书香的醇厚。
我也痴迷于硕大的树叶。和迷你的草叶迥异，大的叶片褪去娇羞与忸怩，总是显得娴静端庄。我却难以摘得，只得在树下静待它的飘落。然而我又那么固执，笃信一片未曾沾染尘土的叶子有着本质上的洁净，跑东跑西要去接住飘忽的落叶。有时跑得灰心丧气时猛然发现有叶片直直地撞入怀中，那一刹那的欢喜难以言喻，我全然不去顾及它的肥瘦美丑，珍宝般捧回家中。
来来往往于草丛与树木间，从不知疲倦。
空闲的时间我都给了叶子，坐在书桌前，将书页中的叶片取出，一片片摆开。黑色的桌面像天鹅绒，被像翡翠般的叶片们衬得美丽万分。它们有灵魂，有生命最细最本质的面貌，有优美的形状和质地，只要捧着其中任何一片，我的心真不知怎么的会欢欣感动起来，一如当初玉树给予我的。
看久了便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表情各异地望着我，急急地要说些什么。也许是一句诗吧，那金黄的叶片一脸忧郁，我抚平它的褶皱用极细的钢笔在叶面上写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也许只是一个词，那片形状飘逸脱俗的叶子是给它“淡”好，还是唤它“逸”更妙？我专注地望着它们，这心情大概只有痴心的人才能了解，常常耳朵里响起一记金石之音，我便可会意微笑，在叶片上留下最适合它的。
那盆玉树长势正旺，书页中的叶片也愈积愈多，这些小东西呀，它是物质却不属于物质世界。我为它痴狂，是执着于一份美，一份赏心悦目的心情。
然而上天执意要教我成长。一个阴天的下午，未关窗的我鲁莽地打开书页，一阵乍现的穿堂风残忍地卷去了我的珍宝，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凌乱地逃出窗外，一瞬间惊惶不知失措。我一口气飞下了楼，却只见一个安静苍白的世界，哪里有我的叶子！
我狠狠地哭了起来，那沙沙的草叶声、树叶声都在折磨我。却哪儿也不见我的叶子！
回到家默默地对着那盆玉树流泪，新叶已成旧叶，又有新叶冒出。它仿佛开口说话了：你有许多叶子，它，属于天，属于地，属于这个自然……
望着窗外层叠的绿，我渐渐平静。
再也不会如此痴狂了，我想，那些叶片，已散在风中，成了我与大自然的密语，永远的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