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柳笛手中的笔掉在了桌子上。她看了看章老师,不知怎么的,竟希望他能停止这残酷的叙述。章老师终于把手中的茶放到唇边,饮了一口。茶已经凉了,大概味道更苦涩了吧。
放下茶杯,章老师并没有像柳笛希望的那样停止,他继续平静而低缓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那夜的火光。火光是那么明亮,那么明亮,那么明亮……我一直在想,我的父母在如此明亮的火光中升入天堂,一定是非常快乐。我真想和他们一起去了,去天堂观察那光和色,感受美好与快乐。可是我没有,我视觉中的最后记忆,是火光中的一堵墙向我砸来,然后,我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永远的黑暗。”
章老师终于停止了他的叙述。他的脸依然是那样平静,平静得没有一点激动的涟漪。柳笛用手支着额头,感到无法述说的痛。那有如死水般的叙述,以难以名状的力量,扯碎了她五脏六腑,震动了他整个神经。她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儿缓缓地滴着血——一点、一点、又一点地滴着血。 “怎么样?听了我的故事,你有何感受?”章老师的声音依然自然而平静,就如他刚带着同学们分析了一篇小说,现在正在询问大家的心得体会一样。
“痛苦!”柳笛从牙缝中吐出这样两个字。
“你说什么?”章老师“霍”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了突如其来的震撼。
“痛苦!”柳笛又重复了一遍。除了这两个字,她没有别的字可说。
章老师的嘴唇忽然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猛地转过身去,摸索着抓住了窗框。他似乎在克制着自己。几秒种后,他的身子不再颤抖,背影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那紧抓着窗框的手上,爆出了几条又粗又长的青筋。
好久,他终于缓缓地开口了,身体依然背对着柳笛:“你知道吗?以前,当我向别人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也曾问过他们的感受,而他们的回答,无一例外的逃不过两个词——‘同情’和‘可怜’。”
柳笛震动的抬起了头。一刹那间,她了解章老师似乎比两年来了解的还要深刻得多。她突然明白了好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她明白了章老师为什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独善其身,明白了章老师的冷漠和孤傲,实在是缘于不得已的苦衷,也明白了章老师为什么能信任她,接受她的帮助了。有谁愿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孤独中?有谁愿意不为人所知,不被人接受?可是,“同情”和“可怜”本身就是一种歧视。而建立在“同情”和“可怜”基础上的帮助,更是对章老师尊严的一种否定和嘲笑。因此,章老师用冷漠和孤傲来武装自己,他宁愿错误地拒绝个别真诚的关怀,也不愿屈辱地接受太多带有歧视的帮助!他自愿与世隔绝,虽然这样会隔绝掉所有的快乐和幸福,但最起码也会隔绝掉带有侮辱性的“同情”和“可怜”。只有隔绝,才能让他保存着自己的尊严!
上课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章老师转过了身子,脸色一如平日苍白而冷漠。“柳笛,”他说,“上课了,咱们走吧。”
“可是,”柳笛看了看桌子上的作文本,“我的作文……”
“零分。”
柳笛愣了几秒钟,她直视着章老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在喉咙里干噎着。然后,泪水就涌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抓起笔来就写,用力如此之猛,甚至于划破了那厚厚的纸张。
“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章老师一字一句地说,似乎每个字都很有分量,“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后悔听了这篇文章,更没有后悔——对你说了这些话!”
又是一阵泪水涌入柳笛的眼眶,它冲掉了原先噙在眼中那失望和委屈的泪,让柳笛的眼睛变得清亮而闪耀着光彩。章老师默默地,主动地把手臂伸给了柳笛,柳笛颤抖了一下,然后轻而稳定地扶住了他。于是,两人就像平常那样,并肩走出了北楼,向操场南面走去。
起风了,一阵夏天罕见的风。整个操场,立刻成了黄沙飞扬的世界。柳笛和章老师搀扶着的背影,渐渐在风沙中模糊了,只听见一段清纯的歌声,从不知哪个角落的窗口,向这混沌的世界飘来:
“伸出你的手,
让我来搀扶,
走过苍茫孤寂的沙漠,
渴望以久的绿洲……”
尽管狂着呼啸,这飘渺而清纯的歌声,却始终是那样清晰,那样执着地在天地之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