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原名议,字伯言。
倘若凌统的一生,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悲剧,那么陆逊的一生,则是注定的凄凉。
江东的四大家族,顾、步、陆、朱。
本该有多么繁华的生活,在等待着他。
可是,父亲陆骏,早早死于孙策之手,血染长江。
那时的他,亦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罢了。
却是孤身一人,飘零如飞蓬。
终于,投了陆绩,算是有了寄人篱下的依靠。
在赤壁时展露了头角,又悄然隐没——想起父亲的死,便有千钧压在身上。
天意弄人,到了最后,竟娶了仇人之女——仲谋让自己的侄女嫁给了陆逊,大约也是为了安抚四大家族吧。
他有些自嘲地笑,终是决计向吕蒙献策,一举夺了荆州。
那封写给关羽的信,字字退让,句句谦和,白衣飘举,轻衫微扬。
那样的功劳,填了江东几十年的遗憾。
但吕蒙,竟至死不曾荐他。
倘若就这样平静下去,也许他会继续过安逸的生活,长长久久,至于古稀。
可偏偏,危难之时,他又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六十岁的刘备,狞笑着冲进东吴的土地,江东人心惶惶。
他立于殿上,接了兵符,大小将领看着他,好似看一个娃娃。
他只是谦恭地笑。不与老将争吵,亦能稳住大局。
因为他,有了成语,忍辱负重。
骨子里俱是劲瘦的硬气。
伯言胸有成竹,却不轻易展一个自信的表情。
他执了剑,衣袍在风中,泠泠地响。
坚毅的目光,收纳七百里的连营。
龙一样的烈焰,昭示天下,有一位男子,心中容得下清冽的谋断。
他抬头,面对那些文臣武将欣羡的延伸,波澜不兴,即使,在之前,他们心里还是轻蔑的嘲笑。
江水开出白色的花。
彝陵之战,如初升的太阳。
金银成山,孙权欢愉得像个孩子,跳上伯言的车,为他执鞭。
依旧,是谦和的笑,孙权的私印,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负担。
一切都是为了吴国。
那个由杀父仇人一手打下的吴国,他爱这个江水流淌,菱香飘散的国家。
所以,选择遗忘仇恨。
他常常彻夜不眠,一封封地看那些冗长乏味,拐弯抹角的公文。
或工整或凌乱的奏疏,铺了满桌,唯一的空隙里,青绿色的茶,蓝瓷的茶盏,如那个清泠泠的他。
明净无尘。
吴主孙权,有时候的确像个孩子,连给孔明的信,都要先塞给自己看。
甚至是得了什么希罕物件,也要分他一半。
伯言常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么也好。
命运总是先给他璀璨,再把他推向黑暗。
没有所谓的“一直”。
孙权决意废掉太子孙和。
伯言的手中,半盏子茶,溅了满地。
其实这些“家事”,他本不须去管。
可是,废长立幼,只能落个袁本初,刘景升的下场。
他不愿自己的主上,留下丝毫的遗憾,更不想让吴国,倾覆天地。
于是,一次又一次地上表,长跪之后,俱是心酸。
但还是挽回不了一切,甚至让自己,落到难以自保的局面。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的指责了。白森森的月光,映着诏书上的罪状,罗列成穿不透的墙。
江东的风,蚀骨的寒,他的血,殷红的颜色,滴落在诏书上,不需要印了,是不是?
环顾一室,空空的寂然,他笑,就用这四壁,去盛如水的月光。
钟楼悠长的余音,惊了鹤,划破天际,白羽飞扬。
陆逊。
说到底,都是沉重,又像是最大的嘲笑。
仿佛一块美玉,落在尘土里,孙权把他挖出来,洗濯干净,置于高处,然后,又砸下来,粉身碎骨。
“权累遣中使责让逊,逊愤恚致卒,时年六十三,家无馀财。”
这是昔日的丞相,却是家徒四壁。
只有他的抗儿,静静地立于殿堂,仿佛当年他的模样。
一条一条地反驳罪状,他要主上,向父亲忏悔。
于是,老迈的孙权,悟到了那些难以言说的事,临终前,将那罪状,付之一炬,也为自己,留了后路。
伯言的谥号,到了孙休那里,才得了一个“昭”。
昭烈忠诚,平反昭雪,全在一个“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