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在你生命最初的这十五年里没有照顾好你，没有和你好好地沟通过，没有在你某方面做得很好的时候给你应有的鼓励，没有在你伤心难过失望孤独不太坚强的时候给你安慰。我承认我脾气太不好对你太严格甚至近乎苛刻与无情，看到你表现得有细微的差强人意我便会对你动武，然后在你娇弱无力地躺在地上泪流满面声嘶力竭一口一声哥我错了我改向我求饶的时候，我才恨铁不成钢地把拳头撒开，从来不曾考虑过彼时你是多么小有多么需要被柔软地关心有多么不应该在正是长个子的时候骨节一次次地疼痛。
我是说，我承认我应该为你的离家出走负责。
在你走后我才开始认真地站在你的立场你的角度考虑问题，才猛然意识到从小到大一直以来你被给予的竟然而又的确是那样少。而在你走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我才开始认真地回想起这十五年我们在一起时候的过往，才猛然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充斥在脑海里的一幕幕似乎都是我们兄弟两个打与被打的场景，而我每次都是那个残忍的角色。像是高压的交变电流以五十或者五百的频率连续不断地刺痛着我的大脑神经，越来越清醒地提醒我这个哥哥当得有多失败有多失败有多失败。
————写在前面
我大你整两岁。你总是怕我。虽然我自己都忘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我的。你怕我怕得很厉害。不仅仅是那么多年以来你的个子都比我低半头打不过我吧？你一定也像我一样清楚地记得在你六岁我八岁那年，父母一起外出到千里之外的南方打工时留给咱俩的话。
他们知道你自小就是个比我好动爱玩那么一点点的孩子，虽然只有一点点。咱爸当着你的面对我说管好你弟他不听话你揍他！他当着我的面对你说听你哥的话要不然他揍你！
当时咱俩都是有些呆滞地点了头，然后看着他们安心地坐上火车。之所以有些呆滞，你是不是由于对这些出乎意料的留言产生了生命里最初的怕？而我是因为对这些出乎意料的留言产生了生命里最初的使命感。并且似乎冠冕堂皇，我在很久很久的之后才明白当时的咱爸在当时哪里真的有让我用暴力禁束你啊，我才多大自己又懂什么？是我们两个同时把那额外警示性的话都过分地放大了，当然受害的只有你一个而已。
留在家里的自然不只是我们两个小小的孩子，还有我们已经五十多岁但步履还算踏实的奶奶——这个平时对你最好，尽管你让她操了那么多心依然爱你依然袒护你依然在我面前为你说好话的老人。
你还真是个爱玩的孩子。在父母走后我带着他们为你随口下的定义去严峻地审视你。其实那不过是一个不到十岁孩子最纯真最本质最平凡不过的本性，我却在严格要求自己之后也去过分限制你。爸妈在外面很辛苦的！我们在家要最听话要最让他们省心！这是我冠冕堂皇而且强硬的理由。
在暮色四合里，你的作业还没有写完，奶奶已经把晚饭做好。有我的命令“不做完作业不准吃饭！”，你低着头一直写字动都不敢多动。于是奶奶也不吃，把饭盛好用空碗倒扣在菜碟子上双手攥着筷子等你。
你在刚放过水的池塘里兴致勃勃地捉泥鳅，因为衣服上已经沾满泥巴，瘦弱的你几下子就被我拽回了家。那遗落在池塘里装泥鳅的小罐子你拿都不敢拿，是奶奶给你洗的衣服然后又对我说好了好了你老吓他干什么？
你在学校被人打委屈地泪流满面却只字不敢对我提起。可我还是知道了，我想都没想就去给你报了仇。你很吃惊，我也很很吃惊，自己怎么会这样做。可是我还是没有放过你，我一脚摆在你身上说你以后少给我在外面惹事！于是你委屈的眼泪就又流下来了。那一次奶奶不在身边，但后来我们也都没有告诉她。你还记得？
我记得打你最狠的一次是我上初一的那年你才小学五年级。那年夏天你是忘记了还是故意的还是怎么了？你竟然和一群孩子下河洗澡！并且那个地方我反复告诉过你淹死过人淹死过人你知道么？！更令我气愤的是你回家后竟然又颤巍巍地跟我说谎。我当时就非常气愤了，一脚把你踹倒然后是一阵拳脚无情。奶奶在听到哭喊后以最慢的速度在最快的时间里赶来，拉着我说好了好了你老打他干什么？
······
我想即便那样，那个时候你应该还是没有开始恨我的吧？是么？我是说即使有一些或者好多的怕？
因为即使我打了你你也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跟我说话，你会一口一声哥地讨好我，或者拿考好了的成绩单给我看，期待我不再那么吝啬地对你笑一下，哪怕只是笑一下什么都不说你就很高兴了，高兴得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做的是不是太过分了？尤其是，当我看到别的兄弟俩之间无话不谈亲密无间我的心里其实是很难受的，我的嘴里是满满的苦涩啊，吐都吐不尽。可是我又困惑不这样的话我又该怎么说又要怎么做？我抱紧我日益成熟却日益不决的脑袋，抵御着夜色的侵蚀。
于是我也回想过我到底有没有对你做过那样的事？就是一眼就能让别人看出来我是在对你好我是在爱你我是在照顾你。有么？有么？
于是我把脑袋抱得更紧了。我把唯一的一个苹果给你吃，但是不算吧？因为我对你说给我吃了快点让什么让想挨打是不是！我把我的外衣脱给你然后继续和你一起走夜路，但是不算吧？因为我对你说给我穿上不然感冒了要花多少钱啊！我也曾背着你到几里地外的诊所看病，但是这也不算吧？因为我是那么笨手上用了那么大的劲，把你大腿都勒红了，你还老是从我背上滑下来······
我好乱我好烦我头好痛！我流着眼泪想着远方并不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爸妈，后来睡着了。再后来醒来了，也就忘掉很多了。有些东西是已经是根深蒂固了，太难以改变。
正因为内心里的那种或者错误或者正确的责任感，我不允许自己在那个所谓的青春期里有多么张扬多么拔萃，我没有声响地在去年八月顺利升入高中，彼时你初一结束。事情的纠结是，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你眼睛里看到叛逆这种色彩的。
我间歇性地听说你在学校的劣迹——上课睡觉考试作弊还有逃课。我严厉地逼问你，可你用死不抵认来回应，我历来很少有的无可奈何感就这么轻易地来了。
而县城的高中距家数十里，我知道我在离家后你就会更加没有束缚可能会更加无所顾忌肆意妄为，于是我告诉加恐吓地对你说如果你敢胡来我回来揍死你！依旧是老得掉牙的话和办法，连我自己都觉得有时过境迁的牵强。可是此刻我扪心自问，除了这我还会什么？除了这我什么都不会，况且连这简单的东西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送别时刻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我发觉我没用透顶！我知道我对自己有了更沉重的迷茫与怀疑，可是我停不下来！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因为我一路就是这样走过来的，那些事烙铁成形无法更改。另外我也无路可退，因为我已走远。
我看到你侧转而去的脸，咬紧的嘴唇，以及不屑与不服意味同在的眼神。不满是你的，然而我竟什么也说不出。
高中生活是一场漫长而艰巨的仗。我一个月得以回家一次，就是说每经历三十天左右的时间我才能看一次你和奶奶。我从一次次衔接链条狭长的回家珠串中，渐渐发现一个令我曾一度惊喜的片面现象——你的表现是越来越乖戾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好了。越来越让我放心了。除了头发越来越长我找不到你身上有任何可以令我感到不满意的地方，我说什么你都不犯犟你都很认真地接受。当着我的面，你还一口一口地给我们奶奶喂饭，奶奶自己当然还能自己来的，奶奶一边说她自己来一边高兴地嚼着合不上嘴。我当时多么高兴啊，你也一定是看到我的高兴了，要不你怎么会越发卖力地在我面前表演？是的。你在演给我看。只要我能安安稳稳地按时返校，家里就是你的天下，你还是可以按照你渐渐长起来的自己的意念为你所欲为。并且你还清楚一点，奶奶一定不会给我打你的任何报告，不管你是对是错，她不想我们流着一脉血液的亲兄弟有不合，一个没有文化上了年纪的老人的慈悲愿望仅此而已，你知道，对么？
所以即使我说出来让你有空去剪头发，你想都没想都答应了。你看你手下的假象有多么华丽。
那日子里我只是得知咱爸妈终于回来了。在我归心似箭地进入家门之后，我才看到一个本该因为离散多年后的重逢充满久违的幸福与温馨的家庭，竟是如此阴雨淫绵凌乱不堪！我的心里有远远超出失望的冰凉感。
你说，你是什么时候染的头发？！！！你说，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去上学的？！！！你说，爸妈说你两句怎么了？！！！难道是因为我们把家里的照片翻烂了，他们就不是我们爸妈了么？！！！你说！！！你说！！！你说！！！
的确是陌生了很多很多的父亲没有激动与冲动，只是叹息，叹息里掖着多年他乡打拼的艰辛与得此失彼切肤般的苦痛。而母亲削瘦的脸颊被早已完全湿透的手帕遮住，声声抽泣，抽在我多年思母的心上。
我想我是激动了，我狠狠地一把扯起你的衣领，冲你吼着问你是想翻天还是不想活了？！！！我指关节的脆响是和你衬衫被撕裂的哧啦声同时发生的，我用力过大。
十五年来我们少有地如此近距坦诚相视。
你的眼里有我的眼睛，我狠狠瞪着你也不得不瞪着我自己。我看到你桀骜无比也年少不已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柔软开来，一点一点地让我不忍开来。我看到你眼睛里盛满了十五年来一滴一滴聚满的委屈与悲伤，最终不能再添加进任何一点点，滚滚而出，汹涌滚烫地流淌，我的手都有强烈的灼痛。第一次，第一次对你的哭感到无措。
静止不会天荒地老。十五年来你第一次对我释放出你隐忍了太久太累的反抗，而反抗只是你撕心裂肺的咆哮。
你说，你也没有资格管我！！！你说，除了打你还会什么！！！你说，从小到大你连一句弟弟都没有喊过我！！！你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然后是毅然地甩开我毅然而去，我一句也无可应接，我呆立着连姿势都石化未改，悬在半空的手没有把你留住。
那扇紧闭的门把你与我们分隔出两个世界，所以彼此听不见所说看不见所做。咱爸在你走后流泪了，你不知道吧？咱爸说他对不起我们啊，你也不知道吧？
按你的话说，我们是没有理由去找你的，可是我们全都去找你了，尤其是咱奶奶。她拄着拐杖一家一家地问，连饭也少吃。你还记得小时候她有多疼你吧？你还记得她双手攥着筷子等你吃晚饭吧？你还记得她给你洗沾满泥巴的脏衣服吧？你还记得她拦着不让我骂你打你吧？
可是今天最固执的奶奶并没有出去，不是她不去而是不能去了，她累着了，现在躺在医院了。你不知道吧？她现在还在一声一声念叨着你的名字。你不知道吧？
其实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反复回想着你那天的话，我所做的狠事自然无可辩驳，而我这么多年一声弟弟都没有喊过你也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我从小就直呼你的名字，把一种属于亲情的温柔错当矫情。所以我自然也不配做你的哥哥。
你已经离家整七天了。我们都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如何，可是我们非常非常想知道。你还在恨我们吧？是，我们值得你恨。可是你是不是真的连一点想家的感觉都没有呢？那你在外面真的还好么？那你有没有想奶奶呢？你看她念叨着念叨着你的名字眼泪就掉出来了，一颗一颗地都嵌在那想你的皱纹里。
或许你根本不会听到我的这些话吧？或许听了我这么多话，你早就不耐烦了吧？那好那好，我再只说两句，最后的两句，你认真听好不好？
弟，我们都错了。
弟，我是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