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白衣黑发的少年,你什么时候回家?
院里的桃花又开了,一年比一年盛,枝条延伸遮住了头上巴掌大的天,一树的嫣红艳过了天边的霞。做完了事,我就坐在门槛上,看着那棵桃树,守着冷清清的庭院。若是以前,定比如今这般要热闹得多,那时你总喜欢使劲地摇桃树的干,然后粉嫩的花瓣纷纷落下,花香四溢,像一场有着美好气味的雨,你就穿着你最喜欢的白衣服,对比鲜明却又异常和谐地沉进雨中,衣襟沾上香气。你总是抵触我,不让我靠近,我就只好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可你身上的气味,似乎总能充斥整个小院。我就那么看着,说远不远,只有几步距离,说近也不近,漫天花雨中白衣的少年——这些年我独自坐在门槛上,看着那株桃花树下空无一人,脑海中唯一的图画,我使劲的伸手,使劲的追,却怎么也无法触及。
我还记得,你那时还触不到桃树最矮的枝,可你向我告别的时候,纵使桃树疯似的长,你也能轻而易举地折下桃枝,将零落的桃花送我,然后神色淡漠的告诉我,你要离开了。
那个白衣黑发的少年,你什么时候回家?
昨夜又下雨了,以往你都像个大人一样将我紧紧地抱住,用尚不强壮的臂膀将我圈在怀里,你平缓却又有些粗重的呼吸吐在我的额头上,年轻却带着男孩特有的气息,然后我就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哪管老旧的窗子被吹开吱呀吱呀的呻吟,豆珠大的雨点打下发出噼里啪啦令人心惊的响声。冷风吹进来也抵不过你胸膛心跳蓬勃跳动送来的阵阵温暖,让我从身到心都暖和起来了,连骨头都酥软。你无言又霸道的告诉我叫我不怕,叫我快些睡着。可是我怎么都睡不着啊,我想啊,也许你其实一点也不讨厌我,只是这个年纪,我们都一样。
可是现在我正在想着你,你却不知在哪里过夜,那里是不是也下着雨,有没有御寒的衣物。
我正在想着你,我正蜷缩在小床上,我使劲地裹紧被褥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窗户又被风吹开了,寒意刺进骨头生疼,雨点打在院子里的桃树上,也点点滴滴打在我心上。
零落鸳鸯,雨歇微凉。
我赤脚在门框里看着屋外,桃树被昨晚的落雨打得零落不成样,落红散了一地,一如你离去那日头上孤零零的枝桠,我记得你向我抱怨花儿总是这样脆弱,我也记得我是怎样回答:
那些脆弱的花瓣最后会融进土里,然后让生他养他的桃树,生出更强壮的枝,开出更鲜艳的花。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我愿意像落红那样一直守着你,可你却向往院子外那广阔的自由。
我那白衣黑发的少年,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记得,什么都记得,记得曾与你做过的事,记得与你到过的地方,记得你白嫩的脸上早熟的神情,记得总是我兴致勃勃地在你耳边聒噪的说话,而你总是心不在焉的听着。
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也不曾忘却,甚至我仍记得,你离去时什么模样。
雨还在淅沥沥的下着,顺着沟壑纵横的土地汇流,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你穿着你最喜欢的白衣裳,提着行李站在院里,被雨打落的桃花瓣缓缓地降落在你摊开的手心,鲜艳的嫣红被水晕染开来,你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与你被打湿的白衣勾勒的清瘦的身影一同渗入水墨画里。
然后你看见我,一如平常地对我勾勾嘴角,将手握紧,略带局促的告诉我,你要离开了。我沉默的看着你,好像看见那被你珍放在手心的桃花瓣粉身碎骨。我问,你要去哪儿,要去多久。
你漆黑的眸子里充满年轻人特有的彷徨却又是那么的坚定,我会回来的。
我就那么倚在门框上,看着你背着行李慢慢走远。然后开始嫉妒那瓣粉身碎骨的桃花,纵使它已粉身碎骨,可它却能陪你度过漫长孤独的旅程,陪你去到远方。
你会回来的,你说过的话,没有不作数的。
可是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你怎么还不回来。
我那白衣黑发的少年,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尽管我每天像只麻雀一样在你耳边叽叽喳喳,可是我还是有很多话没说,特别是那天,特别是今天。
我想告诉你其实外面很危险,外面没有温暖的家,外面没有简单的工作,外面没有两颗无间的心。
我想这些你肯定都知道,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你比我勇敢多了,就连我想你的时候,我也只敢在院门口向外张望,我记得你一路向北去了,可当我看过去,那里只有连绵的山峦,然后我就看着天,我想,那里面,总有一方是你的,然后与你的记忆便一路南下来陪伴我,怂恿我来找你。可是我没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儿,然后在风尘里熬成了女人,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只能没日没夜地思念你,夙夜不休。只能窝在家里,等你回来。
你一定在远方的大城市里闯荡,你在最底层摸爬滚打,然后一步一步地向着高处走去。你或许正被人欺凌;或许上顿没吃,亦或许上顿吃了,但下顿还没有着落。你或许没有睡觉的地方,天越来越冷了,你有没有棉衣,你长得这么快,当年给你做的肯定不合身了,但是你会不会节省下买棉衣的钱,然后生病。你有没有被子,还是天为盖地为床就此歇息?我的少年,你又是何苦?我将你放在手上,放进心里,你却甘愿去受这难与苦。
但是看到你这般自强我又是如此欣慰,我如此痛苦却又期待着你继续呆在外面,这院子太小,不该属于你,那外边广阔的天地才是你的。
你现在会不会已经腰缠万贯成为成功人士,或许你已成家,你有了比这里舒适一百倍的房子,你有了美丽的妻子和同你一样可爱的儿子。会不会你就此在那里扎根,然后忘了我,忘了我和你的这个家。
我那白衣黑发的少年,你快些回家吧。
我再也无法想象如今的你什么模样,可是现在我,皮肤像朽木的树皮,骨头从里到外慢慢生锈不听使唤。时光将沙粒刻入我的眉间眼角,我的双颊松弛缓缓垂下。
我老了,这些日子的午后总有温煦的阳光,我就拄着用院子里那棵桃树的枝做的拐杖在树下晒太阳,我就开始想你,可是后来我总是不知不觉地就这么睡着了,睡醒了就忘了很多事。我就开始害怕了,我怕有一天我把什么都忘了,我怕有一天还没等到你回家,我就在这桃树下就此睡下,玷污了你最喜欢的桃花,因为当它们落下来的时候,正好盖在了我身上,就像一副量身订造的棺材,然后等你回家,你就找不到我。
少年啊,你快些回家吧。我老了,这棵桃树也老了,它没法再像年轻时花满枝桠,它只能开出稀落的桃花,尽管亦如从前那么艳那么红,可是它的树皮渐渐脱落,它的树心被虫蛀蚀,它衰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风光。
我的少年,你终于回家。
即使你不再年少,即使你已鬓染微霜,但那都不要紧,你依旧是我的少年,永远都是。你的脸上开始有了细细的皱纹,可我觉得,你仍一如从前。我端详着你的样子,你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少年,你又一次的喊我,你叫道:“妈。”你的眸中雨雾朦胧,可我仍是透过你的眼睛,看见我已泪流满面。
我等了你多久了,我都忘了。我是那么的想你,可是这几十年,我都没有哭过。
我想对你说些什么,最后却泣不成声,可是我心里却是那么欢喜,好像心里有一颗桃树,一棵开起花来铺天盖地艳过红霞的桃树,一棵有个白衣少年在它的怀抱下无忧玩耍的桃树,这棵桃树,在你跨进院子里来的那一刻,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