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他的故事,是看过《建党伟业》之后。
不出意料,果然是主旋律得一片和谐。片尾新闻联播似恶俗地开始讴歌社会一片大好,仿佛今朝所有矛盾都不能影响那一片光辉灿烂的“明天”。待一切看上去终于像“戏”。前面的观众意兴阑珊地打哈欠,大家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该离场了。
可是除掉那十几分钟,真的是被感动了。
这是《建国大业》和《风声》永远做不到的事。那个风云激荡龙蛇际会的时代本身就有打动人的力量。够狠绝,够混乱,够纯粹。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真好。自由得让人想大叫大喊,然后用生命去换。瞬间懂得胡兰成对历史的通透眷恋。每个学历史的人看到“民国”这个词,大概都会血脉贲张吧。彼时世事纷乱可天地清明,护国运动、讨逆军、北伐,中原大战。杀手与豪俊齐聚旆下,共同被这个时代熬煎,英雄枭雄惺惺相惜,真真假假的戏文一直在唱,哦哦,于是想起自己的历史第一课,原来是《火烧赵家楼》,爱斥责人的教导主任出乎意料将那堂课讲得出乎意料地精彩。直到现在一直记得课本第一页的朝代歌。
夏商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与战国,一统秦两汉。
《九阴真经》的黄裳也颠颠倒倒地唱,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在手。
北邙山是去过的,苍苍茫茫王气黯然收,什么皇帝,一?g黄土下看不见眉目,颠颠倒倒,500年一次的血与火的乱,看倦了吗?
他的故事大概就是在那次事件之后渐渐被我知晓。凭少年的一点热血,认定历史书上这个人是不平凡的人物。只是再找,史料便含糊其辞。那是资料信息少得可怕的高中。知道的是他是北京大学文科学长,与李大钊并称“南陈北李”。新青年主编。后来慢慢被告知他失去过两个儿子,陈延年,陈乔年,二十五岁,二十七岁,都是美好得要命的年纪。为此,他一辈子都对国民党耿耿于怀。
不止这些,他还有一副坏脾气,一群和他一样古怪的朋友,一腔不通时务的执拗和一个冷清的晚年。
用这些东西架构起的人生大概不会太美妙,可是这个人从不会在乎这些,他拽得像只黑鸟。那个时代的文人都有极可爱的真性情,嚣张得明目张胆,动辄为一个论点打成一团。真正对他有印象是在高中假期,在《日出东方》里看见这个北大文科学长,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惊世骇俗——1919年6月11日的新世界屋顶花园。当晚上,41岁的陈独秀独立高楼风满袖,向下层露台上看电影的群众散传单。印象中记清楚,还对追过来的巡警砸鸡蛋,最后被捕,仍“愤愤不平”。看到这幕情景哈哈大笑起来,立刻觉得这个学长是可爱的家伙。做出这样热血举动的危险分子,哪里是书生呢?不曾老过是吗?
然后又心下恻恻,他这辈子,和监狱,实则并没有断绝过关系。
那一次被捕是98天,举国学子皆惊。
1903年,他25岁。只身留学日本。
2004年,我19岁。作出一个热血的决定——把所有的专业都填成历史。以后的日子,考古,或者用漫长的时间,去陪书里的人物一起寂寞。终其一生,也只是想做个隔岸观火的客人,曾经的人物,顾祝同、廖耀湘、吴佩孚,陈良城,桩桩件件的种种,把冻结的往事挖掘出来,只看一眼,然后就离开。
1927年,他49岁,“白色恐怖”正式开始,他变成为共产国际斯大林主义路线的替罪羊。同年7月中旬,中央政治局改组,他离开中央领导岗位。不知道那个时候有没有猜到两年后会被开除党籍。
可笑吗?以他的性格,会难过很久吧。
他大概不是个好爸爸。第二天,陈乔年、陈延年即在上海遇害。我没有在书或电视上看到他知道消息后的反应,作为一个爸爸,愤怒和哀伤哪个多一点?隐约知道一点儿,他的儿子们曾经信奉无政府主义,改“爸爸”这个称号为“独秀同志”,他第一次听到,着实呆楞了一下。可是一像火山一样的他并没有因为这次僭越生气。在这些新思想面前,他们都是学生。那个时代的人真心想从复杂的“主义”里找到一条看起来不太黑暗的路。
2009年,我23岁,对国内的历史渐渐失去好奇,转性爱上中世纪骑士女巫。闪亮的盔甲与绅士风度。可是遇到好看的故事,还是会舍不得丢开,于是认识了古怪天才的僧人舒曼殊,惊呼原来民国时有这么古怪有趣的人物,再翻一页,原来舒曼殊和他是最好的朋友。你瞧,兜兜转转的人生,仿佛无论如何都绕不过这个人。真性情的人才愿意彼此相交。那个和尚可不像他那般,明火执仗地树起刀兵造反,多情空自误,残阳影里吊诗魂。1918年5月2日,35岁苏曼殊在上海病逝,1927年4月6日,“南陈北李”的“李”亦陨落。李大钊遇害后,再没听说他身边有太知心的朋友。大概他比这两个朋友心性坚忍,苛责便愈发长。
1932年10月,他54岁,于上海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判刑后囚禁于南京。 1937年抗战爆发后,他于8月出狱,辗转飘离,住在武汉、重庆,最后长期居住于四川江津。
2010年,我25岁,仍旧爱着中原大战那一段泥沙俱下的历史。真相扑朔迷离,可是,有哪个时代出现过那么多有骨气的军阀,有节烈的士?拔剑击筑慷慨悲歌,只恨不得见于麾下,印象中只有六国连横拒秦的气势堪可比拟。他的故事精彩,但在那个橙红色的轰轰烈烈的时代里,也仅仅是一个人的戏份。最终惊到我的是他写的一首诗。
夜雨狂歌答沈二
黑云压地地裂口,飞龙倒海势蚴?。
喝日退避雷师吼,两脚踏破九州九。
九州嚣隘聚群丑,灵琐高扃立玉狗。
烛龙老死夜深黝,伯强拍手满地走。
竹斑未泯帝骨朽,来此浮山去已久。
雪峰东奔朝岣嵝,江上狂夫碎白首。
笔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气进君酒。
滴血写诗报良友,天雨金粟泣鬼母。
黑风吹海绝地纽,羿与康回笑握手。
很难尽写出读到这首诗全部的感受,仿佛回到极远极蛮荒的世界,看到澎湃的大气象。又像是暴雨呼啸而至,有龙蛇在远处,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横扫千军如刍狗。原来他的人就是这样的,奇凸、执拗,碎了白首又怎么样?残破得无法收拾千夫所指又怎么样?于无声处,人在夜雨中狂歌。终其一生,他大概只是个书生,并非合格的领导者。有些痛苦曾经那么重,可是这个世界太大,有些事是会被忘记的。
朋友多时,他也写过,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
这一场生,外人写到,是想浮一大白的,并未辜负这份“少年狂”。
1942年5月27日,他63岁,在贫病交加中逝世。
2011年6月23日,忽然看到,在电影里会有他出现。我以为这么多年,不会在意这些了,可是有些往事还是下意识久呼啸着窜过来,就像压在天空上大片大片的积雨云。于是又开始想大声呼喊了,知道自己过去了这么久还是有一点儿热血的。就像当时爱上历史,爱上桩桩件件的一切,还是轻易地想念着书里的一个人物。为他去学历史,细细勾勒往昔风景。桐阴片瓦,拼出一个民国。
他叫陈独秀,直到现在教授们提起他的某些故事还是讳莫如深。
日子过得那么快,就像电影胶片,哗啦啦地翻动。可是清晰地记得,在大学图书馆里,翻阅辛亥的史料,看到陌生的名字,心下有莫名的喜悦。我找到你们了。
池塘边的老树根,繁华声渐遁入空门。
他的时代渐渐远去,他的时代其实并不辉煌,有点儿残酷,更多的是血色。让外人感慨的传奇,实则沾得更多的是权谋机心。
可是有热血总是好的吧。终于等到电影中演员出唱。是熟悉的坏脾气和讲演,一瞬间穿越回那个时代,学生们带点儿敬畏地看这个北大的学长撒传单的“壮举”,他的思想有人倾听,他的故事仍被继续着,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古怪的口号被念起,不管有多么不合时宜。
——我希望以这种方式来让他知道,我们一直都在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