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香草满苑,柔拖芬芳。晨光里饱满的露珠轻跃下厢庑游廊,美目流转,顾盼生情。莲步轻摇,朱唇微启。抬眼那广袤碧空,仿佛轻眼看见岁月飞逝而过。她就在这轩峻华丽的囚牢里,缓慢而优雅地成长。
初来这宫殿般的荣国府,她便明了今后该如何自守,华美精致的建筑一一掠过了她的眼,却难以惊起一丝波澜。梨香院内春意正浓,丫鬟婆子忙着扫洒。她怔怔地望着众人匆忙的神色,想着日后若选秀进宫,宫内必也似这般热闹,她就在这处清雅之地安顿下来,或作画,或吟诗。丫鬟们很快便和她熟络起来。“宝姑娘。”一个丫头叫她“姑娘还不知道,现在这府里的丫头们都爱跟你说话儿,大家都打心眼里喜欢你!不像那林姑娘,清高刻薄,丫头们心里都不太向着她。”宝钗闻言,淡淡地勾起一抹微笑,漆黑的眼眸里闪着与年纪不相符的稳重与从容,豆蔻年华,却早已明了其中的生存规则,这便是成长吧。她想。
绿柳垂岸,碧流长淌。她转过廊角,忽见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跃,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渡河去了。一瞬玩心大起,她提起裙裾,蹑手蹑脚,一路跟到池中滴翠亭上,却听见两个丫鬟正说着悄悄话。忽然听见其中一个说:“哎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面听见。”她神色一紧,便有了主意。眼看窗户就要推开,她猛地向前踏一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藏!”窗户开了,她抬头问两个丫鬟:“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丫头说:“何曾见得林姑娘呢?”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地唬她一跳,还没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跑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寻了寻,看罢便走了。她摇曳生姿的背影里,透着浑然天成的优雅和不动声色的从容。这便是成长吧。她想。
浓墨在宣纸上泅散,灵动的眼眸里才思暗涌。“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彻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低调里彰显大气,淡雅中显露华美。端庄如她,聪慧如她,一首《咏白海棠》引来众人垂青,诸多赞赏,没有不可一世,没有矫枉自大,笑涡旋两靥,温婉入眉梢,才情染双眸,优雅落华芳。这贤淑可人,细腻大方的女子,怎会不讨人喜欢?所以,当她听到自己将要嫁给宝玉,尘埃落定的讯息时,并无多少诧异。宝玉与黛玉只见得感情她并非不知,只是假装不知,至于自己对宝玉的情愫,自己未必都说得清楚。只为那句“金玉良缘”,生生扭转了三个人的命运。沉默和服从是唯一的选择,这其中有多少甘愿,或多少不愿,已难以分明。
整场婚姻就是一场骗局,而自己也成了帮凶。当她坐在红纱帐下,盛装艳服,鬟低鬓,眼微息,如荷粉露垂,似杏花烟润,而宝玉只是掀开盖头,颓然坐下,最后昏沉睡去时,这个骄傲的女子,在不动声色的面客下,该是怎样的巨大的悲凉和怎样深沉的痛苦,山崩地裂却悄无声息的画面,如此荒唐。
自己就是这样缓慢地,优雅地,虚假地,一点一点成长了,夜深人静时,她这样想。
可怜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贾府终是殒落了。
她挺着一日大过一日的肚子。缓步走过昔日欢声笑语过的游廊,缓慢而优雅;她盈盈描摹过昔日吟诗作对过的诗社,缓慢而优雅;她俯身依靠在昔日望着宝玉远去的红柱,缓慢而优雅;她低眉抚摸过自己隆起的肚子,缓慢而优雅。她在这阜盛与衰败里缓慢而优雅地成长了。而现在,又有一个新的生命,在亟待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