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会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与自私的妄念无关,与未及的悔恨无关,与已逝的怅然无关。唯愿生活予我的一切,都能细细地体味,静静地感知,缓慢地领悟,优雅地成长。闲云野鹤,品茗弄墨。
上小学前,住在红砖瓦楼的底层。屋前有一排石榴树,大约四五棵,几乎成了我儿时的圣地。尤其是夏天石榴花开的时候,大朵大朵的红花从绿叶里探出来,我们一帮孩子总是争先恐后地上树摘花。待榴花落尽,又到屋后的长长的斜坡上去寻找新的乐趣。认识那棵桂树便是那时候的事情了。斜坡顶上围了个半人高的圆台,我总是不太安分的,翻上护栏时注意到了圆台中间那棵树,但那时,我大概觉得石榴是这世上最好的树了。桂树树干直,不如石榴好爬,再加上那一树的叶子又委实丑得可怜,我几乎想不通为何要为它专门起一个圆台。直到有一天经过,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才开始对它有了好感。这样的树,不高大,不遒劲,不妩媚,没有任何可以吸引眼球的地方,甚至开了花,细小的花朵也被浓密的叶片遮蔽,不见踪影。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依然站在那里,默默地汲取养分,慢慢地向上生长。等到了每一年金秋,就静静地开出一树的花儿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然后悄悄地又凋去了。没有刻意,无须苛求,总有和它一样的人,不那么看重某个结果,只是悠闲地踱过来,欣赏这一树优雅的芬芳。
慢一点,再慢一点,像那棵桂树一样,静默地生长;像那些星星一样,静默地燃烧;像那些岩石一样,静默地堆积。没有言语,已是最优雅的姿态;不求瞬间的壮烈,才能酿成最长久的色彩。听老人们回忆起年轻的时候,总是有怀念也有悔恨;当年的痛苦与快乐,都值得怀念,而悔恨的,多半是来不及好好体会便匆匆逝去的。于是有时便会想,人为何要有那么多的追逐呢?为名,为利,为爱,为恨,为了心中的理想、家庭的期待、社会的责任……为了那些浮光幻影一般的东西,一味地向前赶,而错失了一路的过程,是否太过可惜?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用金钱和荣誉修葺了一座华丽的金字塔,无数人企图站在塔顶,俯视苍生。速度与利益被无限夸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盲目地攀爬,开始用牺牲和伤害织就一个虚假的盛世。但我总觉得,应该留出一些时间与空间,放慢脚步,仔细地打量生活。毕竟,富贵名利、妄念痴嗔,不过一梦如是;而所谓理想,梦与爱,希望与求知,更应细水长流。人生苦短,喜,怒,哀,乐,无论出何缘由,都应细细品尝;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若能适逢一二,也该好好珍惜。
于是又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敢于缓慢地品读每一段经历,亦是一种勇气;能够优雅地走过每一片荆棘,也是一种从容。庄子齐物,他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既然寿与殇齐,何必再死死地盯住前方呢?前方的前方,不过是终结罢了。倒不如慢慢地走,细细地看,顺其自然地领悟与沉淀;沉淀,然后再不知不觉地散发出来,如同芝兰的幽香,在空气中缓慢地流动,不急躁,不喧哗,只是氤氲在鼻尖,却最为长久而深远。所谓“君子之气”,大概也就是这样,专注而不催促,清逸而不傲慢,不紧不慢地沉淀,不知不觉地感染,如同那走向刑场的嵇康,依然能优雅地奏出《广陵散》的绝响。
慢一点,再慢一点,成长的过程是不能急的。历史的车轮吱呀地滚过了五千年,民族的长歌袅袅地震彻了九万里。那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的《诗经》,那是“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辟荔兮带女萝”的《九歌》;那是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仁爱”,那是老子“上善若水”的“无为”;那是贵妃宫中的《霓裳羽衣曲》,那是择端笔下的《清明上河图》;那是女皇向晚长立的无字空碑,那是岳飞一片丹心的铮铮铁骨;那是文人们笔下的墨迹,那是将军们出鞘的霜锋;那是乱世天下豪杰醉,那是红楼一梦终成空……星星点点的微光挑亮,燃成了民族之焰;潺潺泠泠的甘泉涌动,汇成了文化之洋。流过五千年岁月的洪流,依然缓慢而优雅地向前而去。它浩瀚,它博大,它温雅,它深邃,如同一坛陈年老酒,甘醇清冽,齿颊留香;仿佛一场宏大的仪式,咏唱着民族之魂——那是沉稳,那是积淀,那是东方雄狮的力量与胸怀,无论是沉睡或者醒来。
那悠悠的响过五千年的钟声,回荡在华夏大地的上空——慢一点,再慢一点,不管社会怎样发展,无论内心如何艰难,都要细心地体会,静默地沉淀,缓慢而优雅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