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写一点关于老家的文字,只因积久的慵懒,始终没有写成。有时,老家恐怕也寂寞了,会爬起身来,对着我轻轻地喊一声:“回来!”我能回哪儿呢?现在的村庄,已矗立起我的新家。每年三趟五趟,我有空就回去望它。可新家毕竟不同于老家了。老家疲惫地泊在遥远的对岸。我还没找到一只可以渡回去安慰他的便船。
可是,我很想念我的老家呀!想念,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消失了的东西,想念他时,心便如天宇浩茫,陡然间披上颓然的暮色。这颜色,恰合于老家给予我的全部印象。集结在毫无起伏的平原村落,人们曾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仿佛祖宗八辈前就画了血押,少有人去厌倦、诅咒或背叛这平整的土地。在我识事之前,老家已不知忙活多少年了。他最辉煌的家当,莫过于那些又破又矮又老又旧的房子。灰蒙蒙一大片,五架梁的有,七架梁的也有,不讲规矩地被安置在麦秆、玉米秸或花生藤的堆子边。
在孩子懵懂的眼里,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面对屋里屋外的杂乱,无论如何,你不会产生一丝苛责的意识。中午时分,由领袖像及四美图监看的方桌上,正愉快地歇着未涮的一只老碗,以及三两根粥渍犹存的长筷。旁边缺腿的矮凳,被孩子们掀了个仰面朝天。苍蝇哪里是脏东西?可这些家伙恼人呢,先慰问一下碗筷,后又飞至你的眉目脸颊上招惹几下,才神气活现地嗡嗡飞走。门口的场地,从未有清闲的时候。打场时的纷乱自不必说,便在平常,光秃秃的扫帚拔地而立,扶着墙根向远处眺望。沾了泥巴的解放鞋熏天曝日地斜躺着,特殊的一两只则懒散地倚住门槛,阻挡你自由的进出。烈日下晒场的麦芒草,跟谁都投缘,有禽畜埋下的粪便“地雷”,有你光着脚丫走动的警惕怪感,还有踩在那上面发出的“滋滋滋”的小声音。
随便说某个雨夜可能发生的特殊事件吧。屋子里巴掌大的地方,突然炸响一个男婴降世时无端的哭声,这声音会折腾得一家老小彻夜地亢奋。而屋外茅厕的西北角,却异常平静——被雨水浸泡着的一大块山芋地,好似先知先觉的预言大师,默默地、耐心地等候着,候那几十年之后,或许碰巧也是雨夜,迎接这男人的涂了黑漆的杉木棺材。前村的寡妇家失火了,后村的九队惹上了猪瘟,张家小伙带回个女人,李家媳妇生了怪胎,东
头醉汉在酒缸边倒去,西头伢儿中邪后夭折……度过了或漫长或短暂的活着的雨夜,平静与错乱,出生与死亡,交织成老家极为抽象的旋律。这感觉无法言传,有点近乎毕加索内心潜伏的悲哀。
再看一看自家的屋顶。草覆张开了两翼,乖乖地铺张在椽子和梁上,连一丝喘息声也不愿意发出。大概因风霜雨雪的频频光顾,草儿们早习惯于集体噤声,维护着它们固有的沉默。除了有几粒被风或鸟儿携来的种子,还能挣扎着从草缝里抽出芽来,以至长成树的糗样,侏儒般孤单地随风招摇——蓝天下的酱色屋顶,应有趣却无趣极了,一点罗曼蒂克的情调都不讲究。偶尔有乌鹊来屋脊停驻,叫三两声,踮四五脚,知道自鸣得意的歌声与舞蹈已陷于空落,便识趣地飞了走。大雪过后,长长的冰凌齐刷刷顺着草管低垂下来,似乎是老天爷哭成泪人后,要向人们摆显出一冬的凝愁。孩子们可不管老天爷呢,他们用红通通的长着冻疮的小手摘下檐底的冰凌,选最靠实的做为武器,在冻融的路上追逐厮杀,战斗持续到弄湿了老棉鞋才罢。
春夏季节到了,绿叶倒是四周围可爱的点缀。钉子槐和梧桐树恣意地生长,槐花的淡香气息弥布全村,甚至流布到村外更远的地方去。树阴下,鸡鸭鹅之类的,从东跑到西,从南串到北,间或还施点“美禽计”,诱发主人间相互的聊笑、龃龉或对骂。村骂,是大清早催起的闹钟。你在天甫亮时终于明白,张家与李家积恨已久,商量好了,先由女人出场,发难,战争由此爆发;这样,你受了两家的牵累,醒来后就别想再睡着。接着,还有村妇铲锅的声音,只不过铲锅跟村骂殊类,有除去一天“晦”(灰)气的文化味,让你觉着本村里竟也有可喜的秘密隐藏。那时候,少有人告别老家,贫穷者与勉强脱贫者,都在草堆间、沙土地上、长满野草的田塍边、古马干河北侧的窑洞里,用他们弓一样的腰杆,绸缪着简单的衣食住行。而我,就曾生活在这样的老家。
这么大的人了,谁敢顶着矫情的骂名,妄称自个儿还是孩子?可是,无论你、我,还是他,之于我们曾经住过的老家,真的永远是个孩子。高尔基的《童年》里,有一段话:大人都学坏了,上帝正考验他们呢,你还没有经受考验,应当照着孩子的想法生活。我们当然不可能照着孩子的想法生活了,因为生活是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