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很少抱我。
许多爸爸都喜欢抱着女儿在地上旋转,或架在脖子上,听女儿风铃般的笑声。
在我还扎着羊角辫,穿着粉红蕾丝连衣裙时,爸爸也常常把我举到他的头上,挠我的痒痒,任我的笑声泛滥了整个房间。
可在我四岁之后,爸爸却很少抱我。
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那个星辰密布,却险些让我夭折的夜晚。
那天,爸爸因为应酬喝了些酒,醺醺地偏到家时,妈妈已有几分不悦。我在小房间里倒腾着漫画书籍,我看见爸爸怪怪的样子,便很高兴地扑向他的怀抱,隐约间,一股浓烈的酒气窜入我的鼻腔,我欲挣脱,他已抱起我举过他一米七五的头顶。
“梦琦……爸爸带你飞,哦,飞了……飞了……”
而我还在敏感他的酒气,惶恐,想挣脱,手脚乱蹬,不知怎么的,爸爸手一滑,四岁的我从空中坠落……
我凄厉的啼哭,震碎了妈妈的理智,消散了爸爸的酒气。血,带着腥味,漫湿了我的连衣裙。
我已不记得妈妈的责怨与哀泣,我只记得痛,钻心的痛,仿佛被撕裂一般,然后,我闭了眼,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醒来时,四周是单色的一片白,我仍是迷迷糊糊的,却感觉有温润的液体滑入颈窝,是妈妈的眼泪,很庆幸自己没死。看看我的左床,是一个刚出车祸的老大爷,头上的纱布裹得密密层层;右边的床上,是一个被玻璃划破脸的姑娘,脸上隐约着一条可怖伤痕……恍惚中,听见医生说:“孩子命真大,鼻梁都差点摔断了,只可惜,落了一个病根子……”
什么病根子?我不知道。只知道从那天起,无论春夏秋冬,我的鼻子都在鼻塞,都会鼻酸,直到落下泪来。
后来的后来,我终于知道,这个病叫鼻炎……
爸爸是个高个子,从那以后,面对比他矮小了许多的我悄悄发现,他的眼中却始终有一丝躲闪,一丝谨慎,一丝歉疚甚至还有一丝懦弱。
家庭开支爸妈一直是AA制,爸爸却常常给我“顺便买的”大块的德芙巧克力、布丁果冻、乐事薯片……
发小常说:“你爸真好!”
但我隐隐知晓,这似乎都只是爸爸的一点微小补偿。
进入初三的初冬了,越寒越发快节奏,鼻炎引起的连锁反应又常常令我措手不及,头晕目眩,几近昏厥。周末回家,往往像一只被掏空了的茧,瘫坐沙发,蜷缩不语,爸爸则闷在一旁,欲语还休。
偌大的房间,三个人的世界,少有人声。电视在插播广告——康泰克的通气鼻贴。
爸爸孩子气地侧过脸来,不自然地笑笑:“你不是鼻塞吗,我去买来,你试试吧?”
我怔了怔,百无聊奈,无法拒绝地说:“好吧。”
爸爸立刻像是被公主赐了黄金万两的样子,诺诺连声,冲下楼去,还没等到我说——慢点,他脚步的沉重回声已传入我的耳鼓。回来时,他已是气喘吁吁,额头仿佛堆了一层亮晶晶的汗。我鼻子又在泛酸,这次,我只是恨我自己。
当爸爸研究完说明书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帧贴片贴在我的鼻梁上,我嗅到了他抖抖索索的双手带来的寒意。末了,转身将剩下的贴片放进我的书包里。
……
回到学校,连续几天阴雨,冬的潮寒袭人。又鼻塞了,连我自己都烦到了极点。下课了,同桌忙不迭地递过书柜一隙躺着的“通气鼻贴”,我老老实实地贴上,像是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然后,俯下头来,开始漫无目的地想着爸爸。
爸爸,你还好吗?请千万千万不要自责。请你不要再躲闪我的目光,逃避我的想念了,好吗?都快十年了,我知道,你的内心始终走不出那个阴影,你是在害怕,害怕妈妈的口里牵出刺来,害怕我有意无意的怨怼,可是现在不可能了,我已经大了,我需要的是大家彼此忘记这个偶然的不幸,而后回归没有愧欠的宁静。你不欠我的,我倒觉得我最大的幸运就是上苍让我拥有了你!
你不必为我,把青涩褪去,把棱角磨平,护佑我、纵容我,直到你成为鬓角泛霜的少年老成者。爸爸,你正值青春的三十五岁啊!我都想好了,本周末,我一定要陪你走走,哪怕风雨凌厉,我有你的“通气鼻贴” !
……
我不敢料想,内疚汪在眼里,化作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