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坐在马路边的青石砖上，冰凉的感觉竟在炎炎烈日下穿透了全身一般。望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眼神涣散得厉害。
她想起了今天在学校里同学们轻蔑嘲笑的眼神，想起了在妈妈带她去过的最贵的那场游乐园门口的争执，想起了她赌气甩开妈妈的手，死咬着嘴唇独自跑开时那可笑的倔强。
涣散的眼神渐渐对了焦，凝聚在马路对面那个单薄的身影上。只见她慌慌忙忙穿过马路，那焦急而惊慌的眼神，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
妮，跟妈回家。
带着妮穿过曲折百回的巷子，回到那间简陋的小出租房时，小孩儿一路低着头闷着表情不吭声，软绵绵的小手被女人起了死茧的大手包住，已起了薄薄一层汗。看着她低垂下委屈又失落的小脸，女人忽然也就心软了，责备的话语和担心的抱怨统统咽下了肚子，只丢开小孩儿的手，匆匆系上围裙进了小厨房做饭去。
终究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儿，每每让人怪罪不起来。
妮望着女人在小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想要去说一句道歉的话，可那超越年龄的自尊心和倔强却生生给阻挡了回去。她敛着眼眸静静站在门口，纯净的眼神里有一丝渴求的颜色。小手上还残余有女人宽厚的温度。
米饭和青菜很快被摆上小木桌，女人不断给妮夹菜，妮只顾埋头扒饭，却也还来者不拒，一股脑儿收进了肚子。女人侧着脸看她，澄澈的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疼爱。
吃晚饭女人收拾了碗筷去洗，妮站在门口踌躇了良久，还是小心犹豫着开了口。
“妈，我想再去玩一次海洋球……”
就在你带我去过的最贵的游乐场里。这句话，妮却没敢说出口。
女人冲洗碗筷的身形明显一顿，尔后继续拧开水龙头冲洗着，恍若未闻，只是那动作却分明僵硬了不少。
妮掰着小手指扣着门缝，紧张而忐忑。
“妈，同学们都会去……”
女人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回过身来看她，碗因为这略微粗鲁的停顿猛然掉进了洗碗池里清脆地一响，吓得妮也不禁微微一抖，被这眼神盯得心里发虚，但却为了那一点儿仅有的自尊心硬是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怯怯地回视她。
半晌女人才转回去，掏出洗碗池里的碗一个个摆上架。
“你先给我回房写作业。”
小孩儿眼里有星光暗淡下去，犹豫了一刻又抬起头，逆着夕阳的光，她忽然觉得她眼前不知何时有些佝偻的背影越发显得消瘦起来，不觉说话都带起了撒娇似的糯糯的尾音。
“嗯，妈，求你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还有，期末考试语文跟数学都会拿九十分以上的。”
女人没有回答，妮说完了话舔了下嘴唇见她没有要答复的意思，只好默默地回到小茶几前，从书包里掏出作业一样一样摆在小几上，思绪却怎么也进不下来。
今天在学校里上作文课，介绍父母的职业。她听到同学们都在说，他们的爸爸是某某局长，某某公司经理，他们的妈妈都没有工作，每天在美容院里出入。妮的爸爸在乡下种地，妈妈为了照顾妮上学才来县城里租了房子，找了份端盘子洗碗的苦活计。妮觉着有些面上无光，小小年纪的虚荣心又开始不争气地膨胀起来，骄傲地说可是妈妈带她去过市里最贵的游乐园，她还在宽敞的海洋球池子里玩了一下午。底下嘘声一片，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她恼羞成怒地解释是在她八岁生日时妈妈带她去的，还给她买了一杯膨得香香脆脆的爆米花。同学们却仍是不信，直嘲笑说你知道什么是爆米花吗。后来有人提议说横竖下周就是六一儿童节，不如大家一起去游乐园玩。
她赌气地应了，放学时未等女人接过她的小书包就嚷嚷起来。女人听的不悦也没搭理她，直到途径那家游乐园，小孩儿的情绪越发的不好，这才出现她赌气跑开的一幕。
女人来自农村，虽然不懂什么教子之道，但也模模糊糊知道不该助长这种攀比的坏习气。况且以他们的经济条件也的确不允许。但一看见小孩儿那近乎哀求的语调和眼神，就不自觉的心软。
犹豫再三，女人才佯装洗好了碗，双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几把，走出厨房就看见小孩趴在茶几上极其认真地写字，窗户关着，闷得她小脸扑扑的红。
女人叹了口气，放慢了步子轻踱到她身边坐下。
“妮啊，如果妈，不许呢……”
小孩儿猛地抬起头把她看着，葡萄般黑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失望甚至一点儿愤怒。
“因为咱们家的经济条件，还有妈也不希望你攀比成性……你听吗的话，好好念书……
可是妮已经全数听不进去了，她愤愤然把手中的铅笔一丢，跑到自己的小床上蒙住脑袋呜咽出声，以示自己的愤怒。
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是有脾性的。
那个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妮隔着门听见女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夜，家里的情况，她的过去，爸爸的过去，他们的过去。
最后她说，妮啊，妈又何尝想让你受到同龄孩子的冷眼与嘲笑。但是既然你已经生在这样的家庭，就好好念书，才能去跟那些城里孩子比。没能让你有好的家庭条件是妈的错，妈没有本事。但必要因为一些事妈不许就怀疑妈不爱你，生妈的起。妈始终，是爱你的，也许是这世上唯一不变的，永远都不会消失。就像一个人在他的工作岗位上一样，只要他持续工作不下岗，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妮，妈对你的爱也是这样，你要明白。
然后她看见门开了，女人进来按关了灯，为她掖了被子，轻声说，“睡吧。”逆着光妮能看见她因为站得太久而微微颤抖的双腿。
感觉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注视着女人掩上门出去，心里好像什么忽然通了。究竟在坚持些什么，倔强些什么，维护些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唯一不变的，才是她该去感恩和奉献的。
是亲情啊，是血浓于水的，妈妈对她的爱。
六一儿童节那天妮没去，可在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她躺在宽敞的海洋球池子里尽情地欢笑，女人坐在一旁冲她丢海洋球，一个个堆起来险些将她埋在海洋球里，逗得她咯咯地笑，女人也笑，那时光的笑颜就这么定格在了她的心里，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