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俏，你爱我吗？
不知道。
俏俏，我死了你怎么办？
不知道。
我们长达8个小时的谈话在这简短的对话中结束，我们都保持着最初的平静，我们都累了。我回屋睡觉，可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我泪如雨下，因为躺在床上那个面色灰暗的女人是我妈妈。
我们从未如此长久而又平静地谈话，因为我们吵了十几年的架，每次都是一样，无论以多么抒情地开头提出话题，结尾都是争吵，两个据理力争的女的吵得不可开交，最终以某一方的哭泣为终止。吵架，就是语言的交锋，总有一个人在交锋中受伤，那么吃亏的那个只好气哭了。要是我被气哭了，我就会先喝口水，用最后的气力喊出让自己都颤抖的声音，整栋楼都可以听到我凄厉而尖锐的叫声“老巫婆”！这个时间我妈准会特优雅又特挑衅的看我一眼，然后我奶就开始安慰我“听你妈的话”。当然，更多的时候都是她被气哭，哭得气急败坏，我装得挺无辜的样子看着她，然后听她爆发出一声“畜牲”，我爸就会相当无奈地教育我“能不能听你妈的话”。可是现在，我们不吵架了，她吵不动了，而我已泣不成声。
刚放暑假的时候她察觉到了不对劲，检查了一周只是个不确定的结果，去长春检查也说要先手术再看下一步。全家开始紧张起来了，一种很严肃的气氛开始逼近我。几天之后，她和我爸在省肿瘤医院住下等待手术。手术结果出来了，我爸用很淡定的声音给我打电话，他说没事。我没跟她说一句话，因为自始至终我都表现得那么漠不关心，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在乎她。我特别天真的把我爸的话当了真，我以为她真的没事。我自己在家住了半个月，什么都要靠自己，很累人，对于我这种平时懒得不行的人来说，简直就难以生存。终于有一天，我一冲动把脏得不行的地擦了一遍，骄傲地给我爸发条短信过去，扬扬洒洒九十字陈述我擦地的辛苦，然后很意外地接到了我妈的电话。这个女人终究扛不过我，她服输了，主动给我打电话。短短的几分钟我一直在讲我生活之辛苦，而她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在电话那头，听我这个最笨的演说家掩饰自己最本质的关心。挂掉电话，我开始想她的只言片语，“切除，肿瘤，恶性的，淋巴，化疗。”越想越不对劲，明明就是癌症吗！我呆在那里，无法平静。我终于知道了，她病了，所以她没有力气跟我斗了。她都病了，我斗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为什么还要掩饰自己的关心呢？我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不主动打电话呢？就算我给了她冷漠与寒意，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我为什么还在嘴硬，不肯说出一句问候的话呢？那一刹那，这些问题我都无从回答，我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想她。
想来想去，只觉得很对不起她，好像亏欠得太多，自己都忍不住哭出来。回头想想，给我最多的人是她，而我伤害最多的人也是她。坦然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才情的女子，严格意义上的饱读诗书，气质不凡。也只有和这样的人吵架，才能炼就我今日的“铁齿铜牙”。想想看我的个性是她的培养，我的阅读是她的影响，我的全部才华与敏锐都是她的遗传，还有骨子里的那份傲骨与倔强皆是与生俱来。可是我却一直在伤害她，用我锋利的言语，用我刻意的冷漠，用我一成不变的不低头。我怎么可以这样，用我尖刀一样锐利的语言去伤害她，伤到让她经纶满腹却哑口无言？我怎么可以把至亲至爱的人置于我的故作冷漠中让她心寒？我那诗一样柔软动人的语言哪里去了？我那一次次在写作中流露的怜悯哪里去了？这个只要我一句话一句问候就可以满足的女人，为什么还不及我一个最生疏的同学？是不是因为爱得太真爱得太深就会彼此伤害？
我开始给她打电话，她很高兴的样子，我每次都想跟她说我的自责我的歉疚，可每次，连句问候都说不出口。我的语言变得如此生涩，甚至不能说出最简单地一句爱你。
我度过了我最灰暗的一个月，我在家里担心她在医院作生不如死的化疗。家里一团糟，我的成绩直线下降，一个月听不进去课，最不争气的是我在儿女情长里撞得一身伤疤。我那时都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勇气是什么，我心里就觉得对不起她，自己很不成器。
一个疗程之后，她回家住十天，看我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特别欣慰地跟我说：“还好，你不用担心我，要不耽误学习就糟了。”我真的难过了，我真的特别想告诉她，我有多担心，我有多着急，可我不得不这样下去，装作若无其事，我不能让她担心我。我开始安静下来，学会包容她，包容这个剪掉头发的女人，包容这个被药折磨得丧失心智的女人。我不再为琐事和她计较，为了维护她轻浅而脆弱的睡眠，我晚上不开灯，不看书，安静地躺在黑暗里，用药物维持我自己同样脆弱的睡眠。我不断地瘦下去，但我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多吃点，因为我不能垮下去，我垮了，这个家就失去了最后的骄傲的支撑。
我知道有些事情注定要解决。我终于撑不住这么大的压力了，我对让我受伤的感情放手，没有人能想象出我的绝望，我一如既往的付出和痛彻心扉的忽略，真得苦不堪言。我必须让自己静下来，挺住了，走下去。
我伤感的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她没有丝毫的失望，抓住我的手说：“你真的很坚强。”我知道，我很坚强，我必须得坚强，否则谁还能给她走下去的希望？
我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不同的是，我利用所有可能的时间陪她，纵容她，听她说些什么，静静地倾听，很用心很用心。在这过程中，我可以感受到我们之间的爱、理解与包容。其实十几年来，尽管我们一直在争吵，是这一带有名的母女不和，但我们一直都很牵挂彼此，默默的关心，不让对方察觉到。有一种爱，一直在我们心里，我们谁都没有说出来。但我相信，我们都可以感受到它的温热。我开始对她说一些柔软的话，顺从她的意愿。我这个时候才真的明白，其实父母想要的不是你诺言中信誓旦旦的安心养老，而是你真真切切地现在就对他们好。毕竟我们所设想的未来与他们的生命有不可预知的时间界限，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些让人动容的誓言会不会在父母身上实现，我们谁都不能预知下一时刻父母安在否。所以如果你爱你的父母，那你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你有多爱他们。
现在我想做的，只是陪她慢慢变老。我会听她的话，我不会再任性下去，我会好好的，我不要让她担心。妈，我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